「尋找這個海島上另外一種英雄。」——專訪行人文化實驗室《討海魂》
島嶼四面環海,還有離島相隨,但我們的生活卻遠離了海洋。
我們重視海鮮,活魚誠可貴,現流價更高,看起來不但要新鮮漂亮,還要廚師現場示範料理的過程。我們要消費,我們要每一個流程都美。但捕魚是個漫長的過程,遠離了島嶼,舟船自成一座孤島,漁人的每個工作細節即便充滿戲劇張力,卻不容易被陸地上的消費者看見。
畢竟漁人搏命在討海,哪有餘力進行展演性的宣傳?他們無法在臉書上打卡,上傳照片也不會增加漁獲量。不把工作中美好的切面轉化成故事,就不容易被閱讀,更難被珍惜。當更大的船拖著更長的網子,往更遠的海洋去捕撈,賺更多的錢回來時,老漁人們就得放手讓珍貴的技法消逝。
幸好《討海魂:13 種即將消失的捕魚技法,找尋人海共存之道》這本書,能讓人覺得老漁人們真是帥透了。
行人文化實驗室推出的新作品《討海魂》記錄了台灣東海岸、西海岸以及離島的 13 種即將消失的捕魚技法。編輯陳秀娟說:「這本書由三個重要的核心組成,漁人、技法、漁器,從生命故事開始深入至個人哲學與技法,最後介紹配件和工具。就是這三位一體,構成《討海魂》的小宇宙。」
東海岸記錄了下輩子還要跟旗魚對決的陳永福、討海大學畢業的蹦火船火長盧秀雄、手抄三角網頂著浪的廚神陳耀忠;西海岸則有讓陳水旺牽掛一生的牽罟、下輩子不想再討海的李福相跟他的海牛小白,以及什麼都懂卻都裝不懂的龍蝦達人姚金龍;馬祖北竿、澎湖、蘭嶼和綠島,也都瀰漫著老漁人的各種滄桑帥氣。
一個貫徹實驗精神的團隊
行人文化實驗室團隊在自家會議室的長桌上接受我們的採訪,總編周易正、企劃華郁芳、編輯陳秀娟以及助理編輯許雅琇並肩坐著,一面認真應答,有時也互相吐槽,是個互動緊密的團隊。
「我們要從蘭嶼回來的時候,Lilli(陳秀娟)不敢坐船。」周易正說。
「船停了我還在吐,吐到覺得自己會客死他鄉。」陳秀娟悠悠地應答。
「她是不願意坐船回來的,」周易正指著企劃華郁芳說,「這一個是不願意坐飛機回來。」
「因為那是十七人的小飛機還會漏水我才不敢坐咧。」華郁芳正色解釋道。
「當然還有不想回來的,想繼續留在島上唱 KTV。」周繼續介紹著團隊。
「我跟當地人相處得很好啊,每次都告白,都想嫁到漁人家。」助理編輯許雅琇歪頭笑著。
「所以我們這到底是什麼團隊?太多樣性了吧。」周總編總結。
一個都市型的出版企劃實驗團隊,要走向海洋,想必有許多水土不服的情形,但他們卻說最嚴重的落差,是時間感。陳秀娟說:「我們是陸地的團隊,要去海洋地區工作時,怕很多事情不如預期,所以列了行程表和訪綱,希望對方可以配合。但實際上到了現場,發現文化上以及人對時間感的差異,才是這次活動中最水土不服之處。」對她們來說暈車暈船不是問題,吐一吐就能夠繼續工作,但是和老漁人們在時間感上的不同,卻讓他們耗盡力氣。
周易正說:「比如我們在都市裡做採訪,約三點、四點或五點,約週二或週四,這樣安排基本上不會出錯。但漁人的時間感跟我們不同,以蘭嶼為例,風一吹超過十級,飛機就停飛。當地人有一個說法叫做『來蘭嶼送關島』,就是會被關在島上的意思。」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我們明天能在蘭嶼見面嗎?後天能在台東見面嗎?這些約定都要打五折。約採訪,都要看漁人當天捕魚何時回來。約出海,也要看天氣。時間感的落差是我們這種都市人出去最大的水土不服,沒有一個約定是準時發生的。」
原來城市和海洋是有時差的。
捕魚的人慣看天氣潮汐,跟自然密切互動,出沒的時間就像是某種野生的生物,對於習慣等分刻度的城市工作者而言,那遠看是浪漫,但接近就困難。多數時刻,他們要自己耐心等待,在陽光下開會,在樹蔭底下檢視照片,讓海風將頭髮吹得又鹹又黏。等待漁人,也是為了尊重他們的生活方式,盡量減低觀察和採訪所造成的入侵感。
華郁芳舉例,為了拍攝金山蹦火船的工作狀況,必須要雇船才能成行,然而船費太高,於是工作團隊決定再辦一場小旅行,向有興趣的網友公開募資,邀他們一同上船觀察蹦火船的工作景況。周易正接過話柄:「當天拍攝的時候,除了我們,還有另一艘載滿攝影客的船,他們的侵略性很強,靠得很近。我們選擇保持距離,是因為我們認為漁人的工作更重要,我們的畫面則次之。不想打擾到漁人的營生。」華郁芳繼續說:「後來我們整船的人還去看漁船卸貨,資助我們出海的朋友也不覺得無聊,反而看得更細,完全忘了時間。」
對觀察抱持著熱情,也節制地保持距離,讓《討海魂》不只是一本記錄消逝漁法的書,更是一群都市人尋找人海共存之道的實踐行動。
捕漁技法帶來的工作隱喻
13 種技法中,每一位漁人都有自己跟自然對決或相處的哲學。有些是獨立工作的技法,例如釣棹仔、三角網、櫓魚栽,有些則利用地形,如澎湖的石滬,另外也有講究打群架詳細分工的牽罟和蹦火船。這些古老的技術,都可以是現代工作的隱喻。行人文化實驗室在經歷一番討論後,認為他們的組成像是一艘蹦火船。總編輯是火長負責點燈找魚,編輯是抄網手扮演實際撈魚的人,而行銷則擔負販賣後續產品的責任。
但在團隊之中,每個人仍保有自身的獨立性。助理編輯許雅琇就說:「我比較像澎湖疊石滬的人,要去找回適合的石頭和材料,再一塊一塊疊起來。」
編輯陳秀娟則講:「我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櫓魚栽,用細細網目撈魚苗。編輯會花很多時間在海裡編整東西,拿著一張網看似在散步,坐在電腦前看似悠閒,但整個過程都在整合,不斷關心海流的狀況,而且一待就是很長的時間。隨時還會有生命危險,因為社長(總編輯)可能把我叫去罵一頓。」
「這樣講真的可以嗎?社長沒事把你叫出來罵一頓?」周易正又笑又氣地說:「那我還是要選鏢旗魚。因為選一個主題,所有人就要跟著衝同一個方向,如果沒鏢到就慘了。我們沒那麼在乎目標群眾,就得想辦法激發出他們的可能性。但一沒有鏢到,就會很慘。而且其實鏢旗魚比較帥啦!」
在輕鬆的訪談氛圍底下,整個團隊展現出絕佳的默契。像是一船熟稔自己位置的青年水手,有時吆喝著傳達訊息,有時笑鬧著讓對方洩氣。下午會議室的長桌,彷彿變成一艘靠港的蹦火船。
從出版社到文化實驗室
《討海魂》是行人文化實驗室繼《活字:記憶鉛與火的時代》、《咆哮誌》之後推出的企劃作品。周易正說:「從《活字》開始,所有的工作人員,我們都盡量找跟主題有相關性的人。這類企劃最核心的角色就是編輯。所有的溝通定位,所有的專案管理,都是編輯在做。編輯就像導演兼製片。」出發去尋找與不同的人來碰撞和接觸,途中就會認識更多關心台灣海洋的人們。周易正又說:「做這本書可以把一些很重要的資源串起來,讓更多人能被看見,這是我們刻意採取的方向。所以要找到一個視覺漂亮、讓故事好看的方式來呈現整個議題。」
行人文化實驗室將目光望向鮮為人知的角落,挖掘故事,把自己的好奇心傳染給讀者,讓人們能以他們的作品為索引,開始進一步探索自己的島嶼。
一面經營著人類學、精神分析和哲學的書系,行人出版社也一面回應著社會議題,而這條路線的起點最早可以回溯到 2008 年的《塑膠鴉片──雙卡風暴刷出台灣負債危機》,而後有《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台灣新富家庭》等書接續,再發展出「行人文化實驗室」的自製企劃。
當我問起這個轉向的原由,周易正很率直地回答:「就膩了。」
接下來行人文化實驗室將有更多有趣的自製書企劃,聽說是一本關於真正存在於台灣的妖怪書,也可能是一場關於台灣古早男子漢髮廊的探險,更有可能是玻璃產業裡的小人物踏查誌,非常值得期待。
作者:行人文化實驗室企畫
出版:行人
出版日期:2015.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