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絮語】水管,與其相關
「小涼,算了。」她第五次這麼開口:「我說,不要弄了,算了。」
她赤裸著雙腳,站在淹水的廚房地板上,彎下腰,注視蹲在地上,把條紋睡褲捲高、正往衣服兔子圖案上抹手的我。我看見她皺緊的眉毛,繃直的嘴角,決定把半個身子埋入流理臺下方,努力勘查水管線路。
這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著眼前這堆水管,它們還是老舊材質,帶著灰藍色的塑膠外殼,用些許鐵釘與螺帽彼此拴緊,從流理台水槽底部接出,一路蜿蜒,接過另一個洗菜槽的水管、後陽台洗衣槽,而後全體聚合,通往地板出水口。
只要有任何一邊的管線塞住,水不但無法順利流走,還會倒灌,廚房只能變身為水鄉澤國,或者宛如颱風過境──取決於我們何時發現。
「真的,算了。」她光裸的腳板,滑過地上的水窪,引起一陣輕響。我探出頭,一邊觀察著水槽裡逐漸升高的水勢,一邊又轉頭看著地上的出水口──它正在呼應它的兄弟,以毫無規律的節奏,吐出汙水。
她忿忿地大步走來,一腳用力踩上那個出水孔,汙水瞬即濺上廚櫃,卻仍不斷冒出,彷彿跟她的腳板開戰,越發洶湧。
「啊──!」她仰天哀號:「我只不過想洗一下櫻桃!」
她抬手看了一下腕錶,我則看向地板。
陽光穿透後陽台,射進廚房。地上一層汙水,波光粼粼,排水口這端,彷彿底下有著聖潔的泉脈,正從地殼湧出。
源源不絕、無止無盡。
※※※
我轉頭看向她:她正成大字型站在我面前,深藍窄裙繃緊在她大腿肌上,藍金條紋的立領襯衫,下擺凌亂,袖子高捲,栗色長髮隨意用鯊魚夾固定,臉上脂粉未施。
從我與她同住開始,在有陽光的時間點,以她對外貌的自我管理,絕不允許自己這樣出門。
通常,在有陽光的時間點,狼狽不堪、睡眼惺忪、憔悴瀕死的那個,都是我。但也並不是說,此刻我捲高褲管、龜縮在流理臺下方、滿手髒污,就有比較得體。
「噢,八點二十六。」她再度發出沮喪的聲音,伸手抓起那個裝著櫻桃的塑膠盒,把它捏得啪啦響,對著我慎重申明:「真的,小涼,算了。」她伸手指著我:「我打電話叫人來修吧。」
「我覺得,我可以搞定它。」我伸手拉開另一個櫥櫃,找出上次用到一半的小蘇打粉,並艱難地拉長身子去撈那瓶白醋:「上一次,還有上上次,我都是這樣通好的。」
「我真的要打電話啦,我才不管妳。」她迅速走到廚房外,又快步回來,在我面前滑著手機。
「不要浪費錢,我可以通好。」我溫聲說,她連頭都沒抬,繼續手上作業。於是,我展開說服技巧:「反正我也沒工作了,在這裡幫妳通水管啊,不要讓我無聊嘛。」話一說完,她立刻轉頭看了我一眼。
那個眼神裡,有一點不可置信,還有一點悲天憫人。
就像那天夜裡,我拿著全身家當,流落到她家門口,她也是這樣看我。
※※※
她關上手機,嘆口氣:「小涼,我真的快要遲到了。」
「妳去上班啊,沒問題。」我舉起拇指,保證:「等妳回來,什麼都乾淨了。」
「但就沒有超──辣──的水電工在家裡等我了。」她挑眉。
我大笑幾聲,揚起下巴,對她宣告:「我這陣子可以確定的事,真的很少,而其中一件是──我絕對比任何一個可能出現的水電工都還要辣。」
「哈!」她發出輕蔑的笑聲,我以為她就要出門了,沒想到,她彎身,蹲坐到我身邊。我們隔著那堆交錯的塑料水管相望,她深棕色的雙眸,晶瑩透亮,有些乾裂脫皮的臉頰,在灰色塑料的襯托下,顯得蒼白而疲倦。
「那麼,這就是我讓妳白住在這裡的原因囉?」她伸手戳著我攀附在水管上的手指,我不置可否:「當然。我這麼辣,又這麼有趣。」
「還這麼會通水管。」她指出。
我噗哧一聲,把手縮回來:「別摸啦,等下弄髒妳衣服。」
「好好好,就要走啦。」她翻了個白眼,站起身,在廚房門口的腳踏墊上交錯踏步,把腳底踩乾。我透過水管間隙,看著她修長的雙腿,左右跳動,像隻動作優雅的山羌,在絨毛軟墊上,踏出柔韌的步伐。
額頭倚在水管上,鐵鏽味飄忽於呼吸間,潛入我太早起床的暈眩中。
我看著前方彎曲的冷硬霧面膠管,感覺自己就像個守著老舊電視的小女孩,透過零星光點,只為了注視著她。
眨眨眼,陽光往門前移動,時間又更晚了。她把窄裙熟練地撩起,一腳踏在門框上,彎下腰,臀部抵著門緣,開始將黑色的絲襪,順著流暢的小腿肌,一點、一點,往上拉。
她的西裝外套,甩在門外地板上,黑色漆皮公事包,也躺在一旁。她的腳趾,用力伸長腿,抵住那狹窄的門框。她的髮絲,垂落幾縷在臉側。她眼神專注,手指在絲襪裡拉伸。那指尖透出的巧勁,如她在商場上與人廝殺──輕巧優雅,遊刃有餘。
她站在世界的舞台上,閃耀發光,有著自己專屬的位置。
而我四肢骯髒,渾身餿味,蹲在一個淹水的廚房中,試圖使自己有用。
她是一個明星,在我用水管架起的電視機裡,美得不可方物。
她是我曾經想成為的樣子。
她是我以為我能成為的樣子。
※※※
「妳沒問題吧?」她轉頭問我。
聽見她的聲音,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盯著她非常久。她小巧的臀,還靠在門框上,長腿站穩,正伸手從包裡拿出口紅,對著黑色鏡面冰箱,開始塗抹。
我拿起板手,決定先確認每個螺帽都鎖緊了,再來通水管。
我一顆顆轉緊螺帽,強迫自己專心於手臂肌力,將它們栓好,千萬不要看向她那鮮嫩豐滿的唇──卻在她再度開口說話時,立即失敗。
「那麼,在我走之前呢──」她抿了一下嘴唇,抬起手,一邊快速把頭髮盤好,一邊指指自己的臉頰,不疾不徐地說:「妳這個這麼辣的水電工呢,過來親我一下。」
我抬起頭,覺得她實在是太耍寶了,本想調笑幾句,卻見她一臉認真,伏低身,伸長脖,側頭等。
我嘆口氣,一手搭著我的板手,一手撐住水管,抬高軀幹,朝她伸過來的頭湊去。
※※※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宛如牛蛙的低鳴,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一道汙濁的水柱,就這樣筆直從地板出水口竄出,猛力射上我頸脖。
我仍處於嚇傻的震懾中,她立刻一腳踏近,拉住我手臂,而那雙黑色絲襪,卻讓她腳底一滑,反而將我拖向地面。
我們兩個身體一歪,重重撞上身側的老舊水管,再雙雙摔落到積水的地板上──我面朝下,完全仆街;她仰躺著,雙腿大開。
在這短暫的沉默之中,我緩慢撐起身體,卻見她雙眼大張,仍有懼色。
才想取笑,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記清脆的破裂聲──那條最主要的水管,就這樣瞬間爆裂,水槽裡的積水,直接傾盆而下,完全淋在我身上。
再度沉默幾秒,她的笑聲,比我們兩個摔下的動靜還響亮。
「好,我認輸。」我掙扎著坐起身,整個廚房環繞著下雨般的淅瀝,她仍躺在地上,大笑不止。我哼了哼,板起臉說:「妳隨便打給哪個水電工吧,也許他們都沒我辣,但他們應該是比我還會修水管。」
她立即伸手扯住我褲管:「嘿,我想到一個完全的解決方案了。」
我握住她的手,拉她坐起身,她像小狗般猛力甩頭,把一身髒水都濺到我臉上。
她的雙眼閃亮,髮絲帶著水珠,在陽光中發光。她的口紅已經掉了,漂亮的唇旁,漾著團團粉紅色料。她輕輕抓住我的手臂,將身體貼近我,像那個她拉我進門的夜晚──貼近我,讓我住下來,不問為什麼。
即使我一直想問為什麼。
「不如,」她說:「我們乾脆搬家吧?」
我看著她,猛地起身,拖著她的手臂,快速往門口移動:「妳真的要遲到了。快點快點,我幫妳拿乾淨的衣服。」她立即撲倒在地,可憐兮兮地抱住我小腿:「今天我不想去工作了啦──」
我皺眉回頭,而她抬高下巴,看向我。
目光交錯,她溫柔地笑了。
「搬吧?一起?」她開口,完全不像是個疑問句。
在我沉默時,她仍繼續逼近,並抬高了一邊的臉:「親一下?」
「恬不知恥。」我嫌惡道,然後彎下腰,啵了她一下。
【微物絮語】
世事茫茫千重雪,唯有薄物多繾綣。
那些生活中微小的事物,於撫摸之際,都開口在我耳邊細語。
【涼御靜】
自由撰稿人、文字藝術家。(希望能成為)全方位創作者。
創作發佈、粉絲團:http://www.facebook.com/royalstillness
邀稿、合作:royalstillness@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