櫥窗中的張愛玲──評 2016 台北國際書展【愛玲進行式】特展

櫥窗中的張愛玲──評 2016 台北國際書展【愛玲進行式】特展

作者印卡
日期04.03.2016

今年台北國際書展剛結束不久,與匈牙利展覽一起宣傳的【張愛玲特展:愛玲進行式】卻惹來了不少爭議。四頂假髮的現身,將作家作為病理的解析使得資深粉絲認為對作家不敬,但對於一般觀眾倒是滿足了對文學家昔日時光的窺奇慾望。對於展出假髮一事,張愛玲遺產執行人宋以朗既已允諾作家張曼娟的使用,是否應展出假髮或許就有更多討論的空間。雖然這在法律上並無問題,然而一般文物展覽傳統上常提到的研究、展示、教育等功能,在這個展覽中卻是問題重重。

台北國際書展在這十多年來已發展成台灣重要的書籍展覽貿易會(trade fair)。基本上它的形式就是商業展覽的一種,但在發展史上,例如第三屆光復書局曾同時在展場舉辦「中國圖書發展史」的預覽展、2014 年日星鑄字行特展、以及歷年來設立的國家(國際)主題館,總是吸引了不少目光。台北國際書展事實上孕育了從台灣文學館舍之外,另一種文學展覽型式的根源。這種商展形式的文學展,相較於文學館舍的研究原則與固定展示空間,在展覽面上容易受限於時空條件,例如政府採購案的時限、個人才學以及展覽專業的不足,因而時常產生爭議。這一次【愛玲進行式】的展覽策畫似乎就是不良體質中的產物。商業展覽中的文學策展到底該如何為之呢?又或者說這先天不良的狀態如何避免、又可收貿易商業展的宣傳之效呢?

台灣目前非博物館舍的展覽面目相當混淆,例如第二屆鐵道文化節中以藝術作品為主體,但策展理念試圖與台北機廠對話,這就顯得無力又在建築保留運動的衝突下產生對當代藝術無益的衝突。這個商業展覽在策展過程中顯露的是文史觀念的匱乏。對比之下,這次【愛玲進行式】則是另一個極端,所欠缺的是專業的展覽策展人提供有效的策展語言。在這一點上,若台北國際書展要持續作家展覽的路線,不如就放下作家名人效應或是更積極地形成雙策展人機制,結合文史專家與策展專業以求真正的策展(curating)之效。

【愛玲進行式】之所以令人疑惑當然還有更直接的因素。到底這是一個人物展、文物展還是以「文學作品」為核心的展?這個展覽顯然不是針對文學作品所設,文學作品與文本反而是被當成櫥窗中的陳設物、當成標語,和張愛玲遺物缺乏有機對話。如果這個展覽以作家遺物為主要核心,那策展人該如何找到適切的敘事軸線以及視覺化的方式才能避開窺奇的視角?既然要讓遺物說話,那這樣展覽要怎麼展才能有更多的教育意涵呢?張愛玲的衣服如何閱讀,除了停留在於作家注重形象之外,馮祖貽《百年家族-張愛玲》曾談過張愛玲對服飾熱愛的緣由、張小虹多篇文章討論張愛玲的時尚,這樣的資源為何在策展策略中缺席?更不用說這一次的「策展論述」是環繞於「愛」,作家遺物與「愛」的關係是什麼呢?而假髮作為病理,與張愛玲時尚形象更是有所扞格。

台灣自 2010 年平面媒體推波助燃,策展學一詞從博物館學、視覺藝術燃燒到文學界,但這幾年依舊是停留在陳設行銷(curation)而非真正的策展(curating)(註1)。2014 年張婉真《當代博物館展覽的敘事轉向》如今看來依舊是對扁平的文學展示最好的提醒。他曾以《文學拿破崙》提供可能的策展策略:

當我們涉及敘事,勢必涉及話語,言語則是一種話語工具,語言的使用難以脫離人的作用。一般展覽也借助大量的書寫,書寫者不是在現場敘述,因此便屬於非模仿敘事,且一般為歷史模式。 展覽的說明首先可以解決一些可讀性的問題,在畫面與畫面之間,可以用書寫的說明或者用口語的解說加以串連……語錄一旦被引用,就具有自身的力量。它對於引用它的言談原主題進行評價與說明,引語與原主題之間互相評估、補充,有如對話。尤其本展的引語皆有如畫作一般加框,畫框的作用使得引語有如一幅畫面,並與周遭的世界有著明確的區隔,凸顯出語言本身的自覺意識。

文學展覽事實上在視覺元素與文本使用皆需考量素材的不足之處。張愛玲的衣物如何回到作家與時代的脈絡並提供更豐富的對話空間,到底張愛玲本人曾經怎麼說,他的虛構作品怎麼說,甚至張愛玲的時代又怎麼說?而商業展覽該如何面對已然經典化的作家形象呢?尤其這又是作家形象背後龐大的商業收益(註2)。

在這個展覽中,更可惜的就是雖意圖連結了許多青年作家的朗讀,但是似乎欠缺一種系譜的關懷。策展人是否有與參與作家們的討論呢?怎樣類型的作家會被挑選?影像是否有助於讓展覽本身成為一種生產體系,進一步讓作家與作家之間的影響被突顯出來呢?很可惜的,「閱讀的熱愛」或說羅蘭巴特類型的「閱讀之悅」在影像上是看不到的,而許多受邀寫稿的年輕作家似乎與影像更加形成一種權力階序,而非理解「張愛玲」如何持續影響年輕作家的這個面向。

除了以上所說,「愛玲進行式」還有幾個問題。例如在作家時代的呈現上,這個展覽貼心搭建了常德公寓一景,但空間色彩卻是以張愛玲喜歡什麼顏色來決定牆面,而不提中國上海三〇年代新古典建築、或當時流行的裝飾藝術派(註3),光是這一點考量恐怕就會全面地更改展覽應有面貌。又例如以燈箱展示的書籍《流言》、《張看》乃是張愛玲本人設計的封面,卻與皇冠通行封面版本並置,張愛玲本人對於視覺藝術的觀點在扁平的展示中消隱了。而展出的修改草稿,僅以張愛玲本人「校稿仔細」作結,而非考量作家在修改草稿中對用字、塗改記號使用所形成的慣性,向觀賞者說明文學書寫編輯的特色,可說是錯過良機。

台灣常有一種無可救藥的作家決定論,認為作家即可支撐文本世界的所有細節。讀者讀人如讀文、讀文即讀人的雙向循環,在這一次展覽中又讓病症被放大了。作家的創意如何產生、天分怎麼理解一併被絞進病理化的神秘鍊條裡頭。這是這個展覽中最深層的問題,我想「愛玲進行式」正是再一次展現了台灣文學討論中的病灶,欠缺文本閱讀的展示方式。商業展覽中的文學展覽要在策展機制中有所改善,透過台北國際書展的策劃去協調各種展覽路線,這在體制上不是不可能。但是更深層的,台灣文學展覽要如何從扁平的文學推廣進一步提供文本閱讀到作家寫作慣習的資訊,在展場空間中重新形成作家與讀者的現實感,讓文學具備在空間中展覽的必要性,這就需要正視策展的本質了,否則讀者也就只能一無所知地像在黑暗迷宮裡漫遊。

註1:呂佩怡〈策展(Curating)/策展(Curation)?〉一文曾指出台灣媒體在「策展」上產生的問題,以及討論策展人積極的意義。

註2:田威寧曾在《臺灣「張愛玲現象」中文化場域的互動》描述過張愛玲在台灣形象上的轉變,並且討論過與台灣三三文學集團的關係,在商業部分談到台灣俗化與商業化對年輕化張愛玲的關聯。這一次「愛玲進行式」顯然與台灣過去商業場域所經營的張愛玲形象/擬象悖駁,是一次不具去經典意圖的去經典操作。

註3:從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一文可知常德公寓房間有糊牆的花紙,以今日遺留照片可猜想是相近彩度無法在黑白照片中辨識的圖樣。而房內的色溫不至於讓「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麵筋」失去此般描述。而從胡蘭成筆下提到此公寓「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可知公寓應是彩度明亮的空間。根據上海實地探察牆面漆色,目前認為張愛玲公寓為深米黃色。或許這次展覽中對比當時的建築風潮與文本敘述對張愛玲常德公寓的重塑可以有更多的考量。

【專欄簡介】
藝術作品不會主動地揭開它的深刻,本專欄將提供台灣當代戲劇、視覺藝術展演的介紹與論述。由「關係藝術」的理論,這勢必帶著藝術作品與文學之間的認知差距,但也希望藉由這些差距,討論作品的文化脈絡及其美學觀點,提供讀者進一步的討論空間。

【印卡】
七年級詩人,《秘密讀者》編委,詩歌作品散見於《自由時報》、《字花》、《衛生紙》、《創世紀》等刊物,曾被收錄於合集《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著有詩集《Rorschach Inkblot》。

#台北國際書展 #張愛玲 #印卡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印卡
攝影廖偉棠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