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為家，難以歸類的電影創作者（三）：艾克曼之死與母親

2015 年 10 月 5 日，一個震驚全世界影壇的消息傳出，香妲・艾克曼，這位傳奇性的前衛電影導演、電影語言的先行者，在巴黎，選擇以自殺結束了她 65 年的人生。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令所有喜愛電影與當代藝術的人都為之哀戚，沒有人知道，她選擇自殺的真正原因，我們只能從她所遺留下的一切暗自推敲，或許能得出一些說服我們自己的蛛絲馬跡，但於艾克曼而言，從她出生、從事電影創作至今，死亡，就始終是如影隨形，相伴左右。

艾克曼成長於比利時布魯塞爾，她的父母都是波蘭猶太人，母親一家曾經待過納粹集中營，然而艾克曼的外祖母沒能順利逃出，而這個歷史性的悲劇，如闇影般籠罩著艾克曼的母親，同時也影響著艾克曼的一生。艾克曼理解到，儘管母親極力地表現出愛她的樣子，聲聲呼喚著香妲我的愛，但從小，她從未感受到母愛的溫暖，最終只能接受母親無法再愛任何人的事實，經歷過集中營的煉獄，那個連自己都自顧不暇的地方，母親得強迫自己只愛自己，才能夠撐過那失去至親至愛的痛苦，合理化自己獨活的理由。

她曾經這樣描述她和她母親，「我看著母親那破碎的人生，思索著是什麼讓她能夠繼續有活下去的意願，我發現她與我截然不同，至少在她 15 歲被送進集中營之前，她擁有快樂的靈魂，願意相信這個世界。但是我，卻完全相反，我一生出來便籠罩在無比的創痛之中。」即便這言論聽起來相當絕望，但是若看過艾克曼講話的神情，便知曉她絕對是一位同樣擁有熱情靈魂的人。

因為知道母親曾經歷過的苦難，艾克曼從小就異常的獨立、堅強，當父母出門，留她一人在家時，她從不哭鬧；當妹妹出生時，母親說：「香妲不會妒忌的。」這便內化成艾克曼的一部分，而這些負面的情緒皆轉換成反覆出現的惡夢，其中一個時常出現的夢境是：希特勒棲居在集中營的一張巨大的椅子上，而一旁的猶太人們雙唇緊閉地微笑，演奏著小提琴：而另一個常出現的惡夢，則是人們沒有食物可吃，只好相互啃食，艾克曼夢見自己與母親被吊在屠夫掛豬肉的掛鉤上，她極力想逃脫，逃到家中，碰見了母親，一陣只顧著救自己的罪惡感強烈湧現。儘管艾克曼的母親從未在孩子面前提過集中營的經歷，但像艾克曼這樣敏銳的感受力，一切都足以迅速蔓延擴張，而這些刻意隱藏、壓抑的恐懼與負面情緒，長期積聚，終會有承受不住的一天。

34 歲那年，艾克曼的躁鬱症發作，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她的內心深處知道，有某些東西就此破碎了。在此之前，她是一位充滿活力的創作者（當然她一直都是），雖然偶有情緒低潮的時候，但是她無時無刻不在閱讀、寫作、對所有事物表現出高度好奇心；她會光腳漫步在馬路上、為路邊無家可歸之人找到可安睡、飽餐的地方，她甚至曾經想要拯救世界，而這不是只有想想、說說而已，她甚至打電話給國際特赦組織，告訴他們可以從地球的一端穿個地道，直通西伯利亞，這麼一來，他們就能夠將所有被囚的政治犯解救出來了。但自從患病以後，艾克曼對生活失去興趣，每天傍晚七早八早就想上床休息，但躺在床上又失眠，得仰賴安眠藥才能入睡。

第一次躁鬱症發作時，艾克曼的母親特地來探望她，並留下一本外祖母的日記，艾克曼的外祖母，出身於波蘭的富裕家庭，在當時是個思想開放的女性，懷抱著要成為畫家的夢想，但不幸在二戰期間命喪納粹集中營。那本外祖母的日記，成為艾克曼心靈脆弱時的慰藉，她讀著她，就像是看見擁有相似特質的彼此，那想要追求自由、透過創作來表現自我的靈魂。這本日記，不僅僅幫助了情緒低迷時期的艾克曼，艾克曼的母親和妹妹也都從那本日記中獲得安慰，甚至在上頭劃重點、寫註記。少女時期的外祖母被送入集中營前書寫的日記，成為整個家族女性的傳統、一股神秘的力量，支撐她們面對現實生活中的各種挑戰。

然而，真實的世界永遠比我們以為的要複雜，若知道故事最終結局後回看，艾克曼最後一部作品《非家庭電影》（No Home Movie，2015）或許能以最接近創作者在世時的線性時間位置，提供一些線索。那是一部關於她與母親之關係的紀錄作品，拍攝的畫面多是母親在布魯塞爾家中的生活景況，鏡頭以定鏡的方式，從家中的各個空間「窺視」母親，以及母親和艾克曼的互動，包括在同一個空間下的實體互動、不同空間中的互動、透過視訊軟體的生活叮嚀，我們隱約可以從兩人的談話、畫面營造的感覺，感受到這對母女之間又愛又恨，又親密但又疏離的關係。

這部在母親過世後才開始剪輯的作品，是艾克曼對母親的追思與追問，從片片斷斷的影像中，試圖釐清自己和母親那又愛又恨、又親密又疏離的關係。她曾經在《非家庭電影》的映後座談上提到，母親過世後，才終於明白她的所有作品，多是以母親為核心，「而如今母親已經不在世上了，那麼還有什麼好再多說的呢？」那些畫面中的空景、狂風呼嘯的沙漠，比利時一座公園裡的老人正靜靜坐著看著遠方。從結果來看，這最終是沒有出口的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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