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延續|甘蔗記憶
前幾天專訪陸弈靜,她提到一次去高雄長期拍戲,劇組準備了住所給她,朋友去拜訪時,發現房內有花、有水果,佈置得妥妥當當。陸姐得意地說,她想,要住那麼久,還是先去一趟市場吧,把該買的東西買一買,畢竟要長住,待在自己喜歡的空間可是重要的事。三句話,兩句不離市場,我問陸姐為何喜歡逛市場,她說,因為那是活的啊!看著那些攤販叫賣、人群攢動,覺得沒什麼活力時,就去一趟市場,那是最具有生命力的地方。陸姐說的,我不能再同意更多。
我家附近大約步行五分鐘的距離就有個市場,自從我有足夠力氣替媽媽提個袋子之後,就常常和她一起去閑晃。而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那些生的、沒煮過的食材終究對我沒有絲毫吸引力,倒是總是對水煎包、炸雞、甘蔗汁、滷味⋯⋯,這些一聞到就完全按耐不了進食欲望的食物感興趣,有時候吵著要吃,還會挨罵(特別是想吃裹了厚粉的炸雞時)。
傳統市場大概是臺北這座城市裡最具人味的存在了。在聳立的高樓間穿梭、藏身在巷弄裡,或與附近的廟宇同棲,除了近幾年重新規劃進建築物裡的市場外,多半沒有屋頂遮陽遮雨,總之,天氣太熱便打傘,下起雨來當然也打傘。我喜歡市場這種順應環境的率直,也喜歡那人潮如魚群般的流動感。這攤聖女小番茄看一看、挑一挑,一轉身晃到下個攤位,抓起放在大冰塊上的金線魚和老闆秤斤論兩。
市場最前端(或是最末端)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是賣甘蔗汁的攤子,老闆娘頂著標準中高齡婦女會有的、一球球黏在頭皮上的捲捲頭髮,在攤子前榨甘蔗汁。她身材瘦小,目測大概就一百五十公分高吧,手腳相當俐落,而她老公身材就像甘蔗,細細長長,總是穿著一件 POLO 衫搭配深色長褲,將手機繫掛腰帶上,他會在老闆娘身後,戴著粗布手套處理黑紫黑紫的長甘蔗,削皮、切段,然後送到攤子前榨汁。
甘蔗榨汁機以兩個滾輪組合而成,一上一下疊在一起,同時往內滾動起來,把被推入它們之間的甘蔗,毫不留情地壓扁、剩下殘渣,流瀉出甜甜的甘蔗汁。我總看著這畫面入神,甘蔗汁被盛接進機器底下的杯子裡,像一潭漂浮著細小白淨泡沫的暗黃色湖水,那些泡沫的存在雖然可愛,老闆娘卻不曾放它們一條生路。她總是悉心過濾泡泡,把無論瓶裝、杯裝的甘蔗汁,裝得滿滿的。
前兩年,她榨甘蔗汁的機器想來是和她一起老了。當她用力把節節甘蔗推進滾輪裡時,只做一次力道總是不夠,左手往前推,右手還得在出口處待命,把榨得不夠扁、還飽有水份的甘蔗再重新抓來折磨一遍。我從前不知道,也許是從小習慣了甘蔗汁的滋味如此,長大後到許多地方喝了摻水的、摻糖的、不同產地來的甘蔗,才發現原來很難找到和市場這攤一樣好喝的(事實上是活到現在從未找到過)。
後來,老闆娘聽說是病了,攤子頂讓了出去,換成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身形圓胖的年輕男生坐在那裡,整天滑著手機等客人上門。那甘蔗汁的味道是沒變,想必是用同一個地方來的甘蔗,但這年輕男生不再把甘蔗榨兩遍,也不再像老闆娘那樣過濾泡沫、裝滿整瓶甘蔗汁。再後來,客人也漸漸少了。
前陣子經過,突然看見這攤子要租了。那招租牌子掛在攤子前屋簷上晃晃蕩蕩,上頭正正方方手寫了「租 TEL 09xx-xxx-xxx」。而臺北剛連下了好幾天的雨。
我想念那甘蔗汁的味道,想念陪我媽逛菜市場時能喝上一杯的那段過去,老闆娘會問我要不要蓋子、要不要吸管、要不要擠一點檸檬汁。高中時,一陣子上學前總愛去那買紅蘿蔔加甘蔗汁,配上當時很愛吃的早餐店火腿蛋三明治,那組合搭配課本和考卷(偶爾不小心沾上油漬是難免的),大概就是我高中歲月嗅起來的味道了。但想到這裡時,心上一陣彆扭,突然覺得,此刻不能再繼續想下去了。
【青春的延續】
記錄那些生活中不經意拾起的靈光與片段。青春期已然結束,但你終究也把青春帶著走了。
【陳芷儀】
政大傳播所就讀中,一個理性時常壓過感性、熱愛自由與獨處的天秤座,寫散文、寫歌詞,偶爾亂寫點詩。觀察人類,寫人物專訪是最快樂也最痛苦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