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創成為一種修辭(二):
《你的名字》與文化鄉愁
前文已指出,《你的名字》隱含著一條「文化鄉愁」的敘事線,與瀧和三葉的愛情故事交光互影。瀧與三葉對彼此的意義,在榮格心理學中可以視為第二人格,它讓我們與深奧的內在價值相遇,成就更真實的自我。順著這條線索,我們發現文化是一個更深廣的場域,它讓「追尋自我」的問題被拉出時間深遠的縱深。
故事的結構
在進入討論以前,先讓我們為這個故事分析出一個故事架構:(一)觸發的事件:全片的開頭,迪亞馬特彗星(Tiamat)劃過天際,星體無聲地穿過雲層。(二)日常的生活:畫面切入瀧與三葉的獨白,時空轉換到現在的東京,兩人共同生活在這座城市,彼此並不相識。獨白透露著他們總感覺著有什麼在消失著,彷彿在追尋著什麼的悵然若失。(三)遺忘的記憶:接著便回溯那段過去,那段在夢中兩人交換身體的記憶。(四)轉折的事件:順著時間再次來到彗星事件,隨著星體的變化瀧與三葉的聯繫隨之斷裂,瀧於是展開追尋之途,因為回到宮水神社的神體,飲下三葉的半身,最後改變歷史,挽救被隕石擊毀的糸守町。(五)生活的改變:最後回到現在的東京都,兩人認出彼此而「重逢」。
之所以要花費篇幅重整結構,是為了指出瀧與三葉兩人的相識與遺忘,巧合地都是因為迪亞馬特彗星事件;另一方面,兩人的關係是在一個「三年」的「時差」中展開,而故事結束在「時差」的消失。因此,如果糸守町的命運是一個文化的隕落與再生,瀧與三葉兩人的關係被宮水神社的祭儀帶動,那麼探討「自我」這個議題與「文化」之間的纏繞,就必須關注「迪亞馬特彗星」的意義,及其對於「時差」帶來的影響。
在此,我們想到了以哲學詮釋學聞名的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1900- 2002)。在他的哲學中,討論人面對傳統文化、經典文本時所提及的「對話」、「同時性」與「視域融合」等概念,正好有助於我們解釋上面的問題。透過高達美之眼,我們將看到「自我」如何透過超越與文化之間的「時差」得以被豐富而完整,傳統又如何被置身當下的我們追尋,進而甦醒並且更新。我們將看到,此中蘊含了「創意」的真正意義。
迪亞馬特彗星事件:時差與對話
對於三葉而言,迪亞馬特彗星墜落的那天,是她對瀧的記憶終點;對於瀧而言,迪亞馬特彗星的墜落,才隱隱帶出後續與三葉之間記憶。他們之間存在著一段時差,三葉帶著三年前的時空來見瀧,瀧在三年後帶著他的時空追尋三葉。如果三葉以及她所置身的糸守町及宮水神社的歷史,象徵著傳統文化,那麼瀧在東京與三葉的相遇,便是當代與傳統相會的縮影。因此,討論瀧與三葉之間的關係,就是討論傳統與當代之間在「時差」中如何互動的問題。
傳統文化總是有它綿長的歷史,但在相續不斷的時間長河中,時間把「過去」不斷地帶到「現在」,過去與現在從來不是斷裂的兩端,問題在於我們是否意識到了現在對於過去的召喚,以及過去對於現在的影響。但在大多數的時候,傳統如空氣一般被忽略,形成在生活中不受察覺的一部分。因此,傳統文化的現身,總是形成一個特別的「事件」,這個「事件」使傳統得以被凝視,形成一個「意義」有待解讀的空缺。
高達美分析我們面對傳統文化與經典文本的處境,正是以「事件」的觀點予以說明。當我們面臨解讀一個文本的意義時,文本顯現為一個「他者」,而作為詮釋者的我們,則與之進行展開一場「對話」。
在「對話」的「事件」中,我們相信文本具有值得探問、理解的意義,但因為我們與文本之間具有「時間距離」,所以文本與我們帶著各自的觀點,高達美稱之為「視域」。如果雙方處在同一個立足點而不具「時間距離」,則代表文本已經是被我們所理解的事物,那麼我們也不會產生「提問」的欲望;反之,正是因為「時間距離」拉開了彼此「視域」的落差,彼此的陌生導致「理解」尚未達成,因而誘發我們向文本提出問題。
在對話的問答關係中,我們提出問題,文本給出答案。表面上,由於問題是由我們所提出,所以文本的意義似乎隨著我們問題的答案而顯現。但這不代表對話的主導權在我們身上,因為我們的提問是面對文本的提問,所以提問的範圍受到文本的規範;同時,我們之所以提問,是因為我們有疑問,承認自己有不足,所以向文本尋求解答。因此,在對話中,文本與我們是一種相互承認、又相互修正與補充的關係,雙方因為「時間距離」而帶有的前見,也會在對話中不斷被修正,雙方的「視域」也在過程中不斷向彼此靠近。
回到《你的名字》中,我們知道,三葉與瀧的關係是由迪亞馬特彗星事件所觸發的,瀧從新聞中看到了糸守町遭受隕石擊毀的新聞,從而引發了自己蒐集糸守町背景故事的欲望。其後,瀧在夢中幾番與三葉的「換身」,正是身處東京的瀧與身處糸守町的三葉之間,帶著不同「視域」產生對話,並逐漸靠近彼此、拉近「時間距離」的過程。他們在彼此的身體中過著對方的生活,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在偏鄉與都市之間,彼此的「前見」被修正;他們透過手機、筆記本向對方提問,在經歷他者的處境中得到了異己的體驗,從而增長了自身的意義。
三葉所代表的糸守町,代表著那些被人們遺忘的過去。不難發現,故事中的糸守町瀰漫著一股衰老、失去生氣的氣氛,這個又小又擠、便利商店九點就打烊、電車兩個小時一班、甚至沒有咖啡館的小鎮,讓年輕人嚮往移居繁華的東京;即便是無奈地把留在小鎮生活視為未來規劃的敕使,最後也和早耶香來到了東京。就連三葉一家所維繫的宮水神社,那充滿「時間距離」的秋日祭典,也因為歷史中的繭五郎大火事件,而失去了具體的意義。
於是,以迪亞馬特彗星為中介,三葉帶著屬於「過去」的糸守町來到瀧的「視域」,正說明了那些被我們所遺忘的傳統,早已在我們意識以前,就深埋在記憶之中,傳統在時間之流中早已為我們預備了對話的文本,等待我們的提問與經歷。對於瀧而言,則因為彗星的事件而對傳統展開追尋,象徵了人們對於自身文化淵源的探問,此中我們總會發現許多深埋在記憶中,卻不再成為意識中心的事物,因此這一趟的追尋,對於瀧而言就如同為不再完整的自我找到遺失拼圖,讓當前的「視域」得以擴充。
只是,傳統似乎避免不了被遺忘,迪亞馬特彗星週期性的來訪,暗示了傳統文化一再被時間沖刷磨銷的命運。瀧與三葉之間的種種,最終仍然散落在城市的角落。然而,正如宮水一葉所言:時間是「結/產靈」,它創造萬物,讓彼此產生關係。發生的事情不會消失,只是我們還沒憶起,傳統文化仍然透過時間的承載與我們連結在一起,只待一場對話「事件」的發生。
搶救糸守町:時間的「結」與「視域融合」
《你的名字》這個故事的張力,除了來自瀧與三葉的換身以外,還源自於糸守町從被摧毀的下場到歷史被改寫的轉折,這同樣是伴隨著迪亞馬特彗星事件而來的發展。如果迪亞馬特彗星開啟了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對話,它讓兩個視域在問答關係中彼此修正,那麼糸守町代表的傳統文化之所以能夠獲得重生的轉機,與這場對話之間的關係,就值得我們注意。
高達美認為,當文本與我們在對話中拉近彼此的視域時,不但修正了彼此的前見,最終還能夠達到「視域融合」的結果。原先無法一致的兩個視域,從原先的差異與對立,隨著對話、修正而取得「共識」。此時,文本的意義被我們所「理解」,而我們的「理解」也意味著自己「視域」的改變,所以一種真正的「理解」,是不同的視域,從原先的「時間距離」靠近彼此,直到達成具有「同時性」的「視域融合」。
在「視域融合」中,我們對於文本的理解並不是依附於權威的結果,文本的意義也不是完全依照我們的主觀所賦予;「視域融合」是「時差」從有到無的凝聚,它是在對話中得到共識,所以它是一種延續與創造:從當下的立足點喚醒過去,使傳統因為當代的提問而得到創新。對於高達美而言,傳統不是死板、固定的「歷史知識」,而是「流傳物的流傳」;他的意思是說,傳統是人們生存的一部分,它藉由人們在面對流傳物時的提問而顯現自身,並藉由這樣的提問而獲得新的生命。所以,傳統文化是一條流動的河,而不是一潭死寂的水。
當瀧終於來到了糸守町,來到了宮水神社的「神體」──「隱世」,亦即另一個世界,他飲下了三葉的口嚼酒,終於憶起了所有他與三葉交纏的記憶,甚至是三葉的一生;他看到了宮水一家的歷史,也看到了傳統隕滅的宿命。傳統與當代的距離,終於在此時獲得消除。
故事的高潮隨之到來,瀧因為飲下三葉的「半身」而讓兩人再次「換身」,知道糸守町命運的瀧希望藉由三葉的身體改寫糸守町的歷史。真正讓糸守町被挽救的關鍵,是兩人在「逢魔之時」(這不正是一個確認事物意義的時刻嗎?),於「隱世」相會的場景,因為那是第一次,他們帶著對彼此全然地理解,得以觸摸彼此的時候;那也是第一次,他們超越了「時差」,讓三年前的三葉與三年後的瀧,得以在同一個時空對話,而這正是「視域融合」的展現。
宮水一葉的話於是充滿智慧:「『結』是一個土地神,這個名稱有深遠的含義,連接繩線是『結』,連接人與人是『結』,時間的流動也是『結』,全都是神的力量,我們做的結繩也是神的作品,正是時間流動的體現,聚在一起、成型、扭曲、纏繞,有時又還原、斷裂,再次連接,這就是『結』,這就是時間。」
我們與傳統文化的關係,正如組紐編織一般,時而聚結、纏繞,時而還原、斷裂,然而一切都在時間串流中關聯著。雖然,過去總是被我們遺忘在生活的角落,我們也總是隱然在追尋什麼,那一股悵然若失、不完整的感覺,正是我們所謂的「文化鄉愁」。然而,我們總是可以在生活中不經意地瞥見隱隱觸動我們的事物,如同故事的最後,瀧在電車上看到了三葉,正是順從記憶深處的召喚,走向那段被他遺忘的過去。
過去的永不消失,它隨時可以被喚醒;文化每一次被喚醒,都是一次新生,如同糸守町被改寫的命運。然而被喚醒的過去,是與當下的「視域融合」,它意味著追尋「自我的名字」──認識過去,就是更深刻地認識自己。而對於文化的認識與創新,不正是台灣的文創所缺乏的嗎?
在下一篇文章中,我們將透過政大「轉注藝遊」團隊的經驗,看看學院內如何站穩「文化」的腳步,以孕育「創意」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