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你的名字》：我們的緣份千載，難逢

「為什麼這個夢這麼清晰？」
「為什麼這麼用力，仍無法不忘記？」
「為什麼隱隱約約，好像有什麼在等我去找尋？」

截至十月中，《你的名字》（君の名は）在日本的票房已經突破一百五十億日圓，觀影人次達到日本人口的 10％，這是全民運動，是文化現象，更是世代性的旋風。這風吹到台灣來，過去這週末我打開各影城的訂票系統，兩天從早到晚的場次通通被訂光，顯然將有另一波熱潮在即。而電影當然是好看的，無可挑惕的視覺細膩度，融入現實的場景和科技應用，真愛聲聲喚的不敗題材，以及精心設計的線索和敘事巧思⋯⋯

還有對文化儀式的深深著迷。還有對自我與身份的辯證玩味。還有一點點性別，一點點神道，一點點階級和城鄉的異同交錯。事後越是想，越是看出這劇本的企圖心，但在初看的當下，真正讓我驚豔的，又是故事中段那個大轉折，那真的完全超乎我預期。

也是在此，讓我看到新海誠的大膽躍進。以及，就我自己來說，覺得有一點點的可惜。

而我要準備開始爆雷了。這部百分之一百二十好看的電影，你如果還沒看，先蓋上電腦螢幕去買票吧！文章不會跑掉的。要和我一樣突如其來，毫無所悉，才會感受到這劇本的厲害。這次的新海誠讓我看到他「放開」了，挑戰此等規模的時空設定，以及節奏伸縮掌控，又不失對人心囈語的向來的在乎。在大喜大怒大樂地穿梭在兩人世界途中，還能放入民俗意象說明，巫女歷史簡介，這些「靜」的元素在電影前半讓偶爾過動的敘事（好幾次配樂一下，瞬間變得太滿太爆）得以呼吸，更埋下了一顆顆種子，在後半萌芽成驚喜。

然後——還沒看電影的讀者應該走得差不多了吧？那我就不客氣囉？——當瀧在那高山拉麵店得知，糸守鎮其實已經被彗星的碎片砸毀，而且是三年前的事，那一口氣為故事拉出了歷史感，突然間所有的玄靈符碼點綴，都有了重量。

不諱言，《你的名字》的前半其實我看得還有一點點不耐，靈魂交換的設定帶來趣味，帶來笑點，帶來青春課題與都市／鄉野生活的雙色輝映，這些當然都很有趣，也在對都會景致近乎迷戀的描繪中，讓人浪漫心醉。但上述節奏過快和配曲的問題，仍給我一種「這畢竟是少年喜劇動畫啊」的沈不住氣印象。連帶小看了它的關懷。結果我被擺了一道！那真相的揭露真的讓我大為驚愕，而那三年前／三年後的錯開不只帶來了科幻，還賦予兩人的相遇源遠流長的意義，這我真的很喜歡。

糸守鎮的所在，原本就是一千兩百年前形成的隕石坑周圍，而宮水神社的御神體就在坑底，內牆甚至畫著彗星墜落的預示圖，亦即：三葉與瀧的連結，是宮水家的女巫體質代代相傳，千年接力所要傳達的警訊，而她在「過去」送給他的組紐（髮繩）和他在「未來」喝下的口嚼酒，則成了繞起一切的食尾蛇，是自體呼喚，更是自我救贖。

這的確精彩啊。由這帶起的一整段熱血「救村」，還有兩人在巨杯緣上的魔術時光，也過足了日式動漫畫的癮。所以我說，新海誠「放開」了，因為他不只挑戰這樣豐富而且大跨度的題材，挑戰各式各樣的情緒能量，更重要的是在最後，拉出一個美滿結局，這樣的開朗和飽滿，和過去的他真的很不一樣。

但主觀的我自己，又更想看到：如果這故事在那大揭露之後，一路往痛的核心走，會成就什麼東西？

當初看《秒速五公分》，最讓我驚訝的就是新海誠的細膩，以及對惆悵，對輕輕錯過的感嘆。那是他的標誌。那也是區隔他和多數日本作者的一道結界，或一襲屏風。當瀧和他的朋友們得知真相，而他掉入完全失重的「錯過」，我的期待感也在這時候飆升，心裡想著：如果能讓這兩個孩子明白錯過就是錯過了，把那惆悵和痛挖得更深，再從中找到某種答案，道出沒有結果的緣份仍是緣份，仍會給彼此意義，以及往後的生命力量⋯⋯那真的有機會變成偉大的東西。而且也符合新海誠過去的關懷。

但是當劇情導往「一切都還可以逆轉」，我當然知道這樣圓起來的科幻結構更漂亮，更有層次意義，我也清楚這樣的第三幕才會讓電影大受歡迎，但我總覺得可惜。失去了看見某種東西的機會。那是我在《千年女優》之後再也忘不掉的，或其實更早——在《棋靈王》已經經歷過的，卻畢竟沒有多少作者敢碰。

話說回來，新海誠畢竟還是有專屬於他，以及專屬於這世代的東西。三葉與瀧兩個人靠著同樣都是 iOS 的手機，就能迅速進入對方生活，這告訴我們時代真的不一樣了，人生的扮演已經變成只要熟稔了工具介面，就可以輕易抽換。另一方面，片中一場和奧司前輩約會的戲，又讓我看到新海誠對某種情感面的精確捕捉。最後還有，瀧召喚記憶的方式，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畫，把腦中那不確定是什麼的意念畫出來，猶如《第三類接觸》的鬍子父親。當然比起靈異面，這裏更想強調的是那思念，那想記住，不願意淡忘的著急罷。於是我也很好奇：導演最當初，又是為了不要忘記什麼，而拿起畫筆的呢？

《你的名字》是一部聰明又情感飽滿，細膩又對文化的厚度很有愛的作品。其實是不是經典，放個五年十年後再看，肯定會更清晰。而我很確信到時候的我，回頭再看的心情，一定會是滿滿的期待和懷念的。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