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宋欣穎《幸福路上》:平凡是拿來享受,還是拿來害怕?

專訪宋欣穎《幸福路上》:平凡是拿來享受,還是拿來害怕?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4.01.2018

幸福像城市裡橫生的魔咒,令人著迷,此咒對世人曉以大義,祝你幸福,你要幸福,一起幸福。於是幸福成了終點的白線,每個人在跑道上汗流浹背,以小確幸做氧氣筒,偶爾享受「小さくても確かな幸せ」,才不至於跑到缺氧昏厥。

「蝦米洗幸福?」年幼的小琪在搬家公司貨車上,問了這樣一個大哉問,隨著貨車越開越遠,她的人生像公路電影般展開。好的故事不必杜撰,你是誰?你從哪裡來?導演宋欣穎在芝加哥讀書時因為教授的這些話,轉頭回看在新莊幸福路一帶長大的自己,再以五年時間,催生出台灣原創動畫片《幸福路上》。透過這部動畫,她似以六年級生的身份尋找自己的幸福出路,也溫暖看顧台灣這塊土地,探索未來世代幸福的可能。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要做大事,還是要平凡的幸福?

《幸福路上》主人翁林淑琪出生於 1975 年 4 月 5 日,正是蔣介石逝世那天,父親說,大日子出生的小孩,將來要做大事。成為有用的人,改變社會,於是成為小琪心中的念想,只是長得越大,事情卻好像越做越小。這是個關於平凡的故事,台灣人常說享受平凡的幸福,但與此同時,卻又如此害怕平凡。

那麼,平凡究竟是拿來享受的,還是拿來害怕的?這天,我們和宋導一起回到幸福路上,中港大排的惡臭消退,幾個清潔人員忙著打撈水溝裡的落葉;她曾看過的那些布袋蓮、矮房子、雞舍、竹林也全留在記憶裡了,而她就要在這裡,回答關於平凡的問題。

「平凡的矛盾,是教育造成的,你們應該沒有,但我覺得遺毒應該都在。華人教育從小要我們力爭上游,做大人物大事業,我電影裡蔣公的偉人教育其實只是隱喻。」宋導無論外型和聲音都很溫柔,說起話來卻精準而直接。《幸福路上》裡,小琪讀到蔣公效法小魚逆流而上的課文時深受感動,立志要和他一樣成為偉大的人。

「以前小時候,家裡都會有推銷員來推銷兒童世界偉人故事,或是光復科學小百科,都是精裝本一套十幾萬,那時經濟發展很好,家人都會買,希望小孩可以讀。」宋導說,雖然如此,但華人本性是很實際的,「我們不會說這個東西美不美、給我們什麼感覺,只會問多少錢,好不好吃,吃了會不會養生?」華人思想,讀哲學和文學,長大會當乞丐,任何事都問實用與否。

不要管閒事、不要搞政治、考公務員鐵飯碗;要做大事、要功成名就、成為大企業家,兩種思想同時存在的狀態下,矛盾就產生了,每個人對要不要選擇平凡這件事,其實都非常焦慮。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平凡就已經夠讓人頭疼,再拼湊上幸福兩個字,就成了如鬼魅般無孔不入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句式:平凡的幸福。而宋導已經發展出自身對於「平凡的幸福」的一套說法,她認為,去承認自己的平凡,就是達成平凡的幸福的第一步。

「你一定要去面對自己的平凡,去面對自己的不美好、缺憾、失敗,那個所謂的自己的平凡,不只是自己的,也包括你的出生背景和成長環境。」曾經到日本、美國留學,宋導對這點感受更為深刻,「去到先進國家,一定會羨慕,一定會。但我沒辦法,我不是那裡的人,我必須接受台灣的交通亂、講話大聲、貪生怕死,接受了之後我就可以接受我平凡的人生,不會去羨慕遠方。」遠方也有遠方自己的問題,也有自己的不美好得面對。

或許就是因為想通了這些,宋導才決定回到台灣,這個終究屬於自己的地方。在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取得碩士學位後,她曾短暫在美國一間大型特效後製公司上班,深感內心導演夢若要在那實踐,遙遙無期。「我年紀比他們都大,經驗比他們要多,但門一打開裡面都是年輕白人男性,那就是所謂的 white boys club,黑的黃的都沒有。我應徵上剪接助理,他們還要我管理投影機、接電話和泡咖啡。」

年長,華人,女性,彷彿是宋導的三宗原罪。但她不願這樣妥協,因為她說,她就是適合當導演。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一個人,沒有同類:我就是適合當導演

「我為什麼想當導演?因為我就是適合當導演。」這聽起來霸氣的言論,後面卻接著宋導的崩潰:「我不會 make coffees,我就是做不好!而且我超路痴的,也沒辦法擋交通,所以我當製片也會很慘!我也不能當副導,我沒有那方面的行政管理能力,這些每一項都是專業!」宋導說,自己有很好的表達能力,又喜歡說故事,導演才是在這產業中,屬於她能力值分佈的位子。

我發現,宋導很敢於說出自己的優點,她卻說,女生講這種事,好像會被人覺得挺囂張的。「如果今天是個男生說,我覺得自己工作能力很好、我喜歡很屌的東西,人家會覺得很帥,像雅喆就好帥,我也覺得他好帥!可是女生講這種好像就很糟。」說起楊雅喆導演的帥,宋導靈魂裡的少女心好像被擠了一些出來。

「我這樣很容易被討厭是真的,因為人不喜歡違反刻板印象的東西。我是個年長的女性,而且女性特質非常明顯,很多女性電影工作者是非常 man 的。我的工作團隊裡有很多年輕男性,他們看到我時,會覺得我是個親切的姊姊,但當我講話犀利、要求嚴厲時,他們是會害怕的,因為我和他們的期待不一樣。」

「他們覺得你是姊姊時,那種公私的界線會很輕易的被混淆,他們會想跟你講很多私人的抱怨、工作的情緒,但我想講的是,如果你今天面對的是魏德聖導演,你是會先講這些,還是會先把你的工作做完?」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陰性氣質明顯的女性,要成為領導者,必須不斷來回劃分親切與權威之間的界線。宋導在美國期間,認識一位金髮、身型嬌小的波蘭裔攝影指導,她從來不笑;另一位隨時散發 gangster 殺氣的女性系主任也提醒宋導:沒事不要笑,因為那會讓人覺得妳是傻妞。「我不認同,可是它 somehow 又是真的。」宋導說,電影工作者其實不乏女性,但導演卻不多,因為當群體中有鎂光燈出現時,女孩子通常會退到後面,一個積極發言的女性並不受歡迎,所有產業皆然。

「教育讓女性從小缺乏自信,我們永遠都在在意外界的眼光,從外表,身材,表現,是不是好女孩,夠不夠端莊美麗,是不是講了粗暴的話傷了別人的心?永遠在擔心這些事情時,很難當 leader,因為你要 make decisions。」

「但潔西卡崔絲坦不是有說?如果這個業界,有越來越多的女性電影工作者,她們不要只是梳妝師、場記、副導,而是創造故事、領導故事的人,那我們就會有更多女性的故事,以及女性想看的故事,這是一定的。」一個人,沒有同類。宋導說這就是她作為女性導演的感受,創作本身當然是孤獨的,但她仍期盼一路同行的人能越來越多。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我是誰?我是什麼東西?

《幸福路上》呈現了許多關於認同的問題,小琪上學之後被老師要求不能說台語,只能說國語;阿嬤是阿美族原住民,所以她是不是同學口中的「番仔」?;從小看著卡通裡金髮碧眼的小甜甜,幻想自己總有一天要到美國,找到自己的王子;和美國人結婚後,再次在幸福路遇上台美混血的國小同學貝蒂,此刻誰是美國人?誰是台灣人?

忙著跑宣傳的宋導到下午還沒好好吃頓飯,聊起認同,她咬著咖啡店的三明治說,自己在九歲的時候,有天突然意識到:「我的靈魂為什麼在我身體裡?別人的身體在別人的身體裡,所以他們在想什麼,我怎麼不知道?」只是在這突然的開悟後再次認真思考起「我是誰」,要到她去美國以後了。

「很多人勸我在美國生小孩,說趕快生一個小孩變美國人。故事不完全一樣,但我電影裡的阿文表哥是真實存在的,他那時和我說,如果不想當美國人,要趕快回台灣,因為留在這裡,就永遠回不去了。」阿文表哥是很台派的人,太太是宜蘭人,也堅持和小孩用台語溝通,「但他們小孩是不肯講台語的,甚至連華語都聽不太懂,他媽媽如果說『媽媽去買咖啡』,小孩會說:『媽媽 what?!』」親眼目睹如此情況,刺激宋導回看認同這件神秘的事情。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我是誰?我是什麼東西?我是台灣人,我到美國生了小孩會是美國人,我爸爸媽媽覺得自己是中國人,可是我媽又有阿美族血統,從小『番仔』這個詞常常出現在我們家,好像講的是別人,但我爸媽吵架的時候,我爸就會罵我媽『番仔』。我阿公還覺得自己是日本人,說他從小拿的是日本護照,為何現在去日本要走外國人入境?」

宋導說,這當然是族群多元的台灣常常得面對的現象,「我們的捷運上要播放好多種語言,但日本不會這樣啊,不會到關西的時候突然有關西方言,因為大家認同是一致的。」但這又何妨,她玩笑著說,「雜種」是特別堅強的,她說喜歡歐巴馬在一次記者會上說過的話,「他說想領養收容所的狗,因為牠們大多是雜種,跟他一樣。」They are mutt like me. 身為雜種的我們,特別有草根的硬底氣。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我不知道八年級生要相信什麼

宋導是六年級生,這代表她青春少女時期除了身心靈變化,還搭配有解嚴的奔放衝擊。這回《幸福路上》說的是那年代的成長故事,但幕後製作團隊的平均年齡大約落在二十五歲,大多是八年級生。我問宋導,相差二十年出生的六年級和八年級生,看到的台灣有哪些不同?

「我覺得每個年代的人都會迷惘、孤獨、無助,但在我小時候是進步的氛圍,剛剛解放,各種非常多新的思潮和抗爭,雖然電視上都會說那是暴民啦,我覺得那整個氛圍是向上的。包括你看小琪和貝蒂小時候賺錢其實非常快,只要你肯努力,你就賺得到錢,但後來我們也嚐到苦頭,四十歲之後整個都變了,不像我們媽媽那個年代,努力十年就能買房子。」

至少,六年級生還有機會擁有共同信仰的價值:只要你努力,你一定會成功。宋導說,她看著八年級生,卻不知道他們該相信什麼。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現在的年輕人面臨的是無助跟絕望,我們有了一個很大的運動,換了一個新的政府,但新政府的荒謬言行,跟上一個政府還是很像的,那我們可以相信什麼?過去我們抗爭,性別越來越平權,勞工權益越來越好,那現在呢?再來就是貧窮,我覺得年輕人很貧窮,這個不用講大家也知道,到底要相信什麼?」教改的一代,自由的一代,能一起相信的正面價值卻消失無蹤。

宋導說,作為中年人,自覺六年級生真的很幸運,至少經濟狀況好的甜頭,還能嚐到一點,那大概就是《幸福路上》裡,小琪穿著北一女制服的時候,她跳躍著穿過抗議人潮和戒備警察,青春無懼,感覺世界就要好起來了。宋導坐在我對面,為年輕人的處境嘆息後,自嘲地說:「我這樣大鳴大放真的好嗎?算了,不怕,我不在意了。」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一天沒畫到 1.5 秒?食べられない

領著一群八年級生,嘗試做台灣原創動畫,到底會遇到哪些困難?宋導說,也許有些人不認同她的說法,但從比較宏觀的角度來看,台灣就是沒有動畫工業,在這種情況下,即便動畫師的技法再好,也很難進步、長期運作下去。

「其實我們每年出產很多動畫、電影系學生,我敢說以人口比例而言,產出的人數沒有比美國少。但為什麼我今天想要找編劇或做動畫,我湊不到即戰軍?因為動畫跟電影一樣,不是一個人能做起來的,要一群人齊心協力去做,但是每個人都要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健全的工業系統,能讓藝術家有專業角色扮演的依歸,而非換人做就歸零。

「譬如說,A、B 兩位化妝師做出來的造型會不一樣,但他們都要去了解導演要的是什麼,然後 contribute 自己的東西。目前依我的經驗,我們動畫的 team 很難訓練到這一點,可能進來之後來開始練,訓練好了,但我們解散了,因為錢只夠做到這裡。」台灣的環境和投資心態不足以支撐工業,「建立起來的話,你再 hire 新血,前面的人也會教,譬如你是 stage designer,你應該要發表什麼意見、怎麼做,可是我們都沒有,一直打掉重來。」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新海誠在推出《追逐繁星的孩子》時,來台參加大師講座,當時宋導擔任他的日文翻譯,兩人曾有交流。「那時他很清楚跟我講,在他的公司,動畫師如果一天沒畫到平均 1.5 秒的原畫,食べられない,就是沒飯吃。但如果我真的在台灣這樣要求我的動畫師,那他們真的沒飯吃,因為他們做不到。」環境沒能讓年輕人大量練兵,工業當然也挑選不到人,這樣的循環在台灣還是不斷發生。

雖然如此,宋導作為一個看過台灣起落的六年級生,繞了地球半圈,還是回到這裡來,在沒有什麼前例可循的狀態下,以《幸福路上》打磨出眼中的台灣,並在親身碰撞過後,期待動畫圈能有更好的未來。她理性節制地做這部半自傳式的動畫,沒打算追求一些催淚片「涙を頂戴」(給我眼淚)的效果,卻發現許多人看完後雙眼紅腫地走出影院,無論看完後能不能得到「蝦咪洗幸福?」的解答,這部片都像是送給台灣一份愛的禮物,一份深深的祝福。

專訪 宋欣穎《幸福路上》

採訪後記:安室,祝福妳的第二人生

宋導大學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是報社日本娛樂線記者。那是安室奈美惠、濱崎步、SMAP、近畿小子等偶像的黃金年代,原本一句日語都不會講的宋導,也是因為這份工作給了學習日文的契機。幾個月前安室宣布引退,日前也掛著淚眼唱完最後一次《紅白歌唱大賽》,而宋導對她其實還是有些感情的。

「我為她感到高興,她來台時我採訪過她,每年都要去看她演唱會。我也是很認真研究過她的人生。」19 歲爆紅,21 歲懷孕生子,後遇母親在沖繩被害,人生波瀾壯闊,還得在淘汰快速的演藝圈站穩腳步。

「我不可能知道她全部的故事,但我能以一個身為女性和影劇工作者的同理,為她感到高興,她終於要退休了,經過這麼多風風雨雨,要這麼美、這麼堅毅地繼續從事演藝事業,真的很不容易,而她做到了,一定很累,我祝福她。」

看安室引退的訪問影片時,宋導還看到哭了。她看著自己過去曾因工作必須偷拍、堵人的明星終於要卸下重擔,眼神裡有感動,直說人生有黑暗都是正常的,但不該以一種挖瘡疤的方式去做。我想,除了安室,宋導也是終於找到自己值得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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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陳芷儀 Rachel Chen
撰稿陳芷儀 Rachel Chen
攝影陳佩芸
場地協力混日子咖啡(新北市新莊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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