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遊的地球人|地洞

吟遊的地球人|地洞

作者達達
日期12.12.2016

待在地球久了,對野草星的記憶已經模糊,得要花一點力氣才能想起故鄉的景象。前陣子看到日本福岡出現沉穴的新聞,忽然想起小時候村子後頭也出現過一個大洞。

村子後的洞是一夜之間下陷的,直徑約三公尺,一個幾乎正圓形的缺口,像有個巨人用巨大吸管戳進地面,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深不見底。

我家離那個地洞不遠,爬上椅子,站在窗邊就看得到它。

老一輩的野草星人都認為,人們不該以物質填補空洞,只有故事可以把破碎的事物以另外一種方式重新修補,在記憶中修補。植物枯萎了,一面澆水一面對他講關於開花的故事;要犧牲家中的動物了,一面梳理牠的毛髮一面講關於睡眠的故事;與誰走丟了,不要哭,一面四處探頭一面對著空氣講關於重逢的故事。

地表出現大洞的那一季,長老說:「土地空了,我們該給祂講一點故事。」

在村民會議上,長老要求那些家裡有小孩的大人們,減少床邊故事的時間,每天晚上輪流去大洞旁講故事。但長老的約束力似乎不若從前,大人們互相推卸,要那些沒有成家,沒有小孩的成年人也擔下說故事的責任。去過城市的年輕哥哥則提倡一套新的工作方法,「大家去另一座山上搬石頭,然後通通丟進洞裡就好了。」

會議進行得不順利,眾人各自回家,媽媽牽著我離開會堂。

我每天都會隔著窗看一下那個普通的洞。它就在我家後頭幾棵樹之間平坦的地方,我盯著它太久了,覺得它好像是活的,很有可能動起來,像一頭隨季節遷徙的野獸那樣,遊蕩到另外一處。

而且風吹過的時候,地洞會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吹風很舒服的樣子。我也喜歡吹風。

沒有封鎖線,沒人靠近它,沒發生任何意外。既然無人受害,洞就一直在那。頂多有叛逆少年偶爾踢著石頭晃到附近,隨口罵罵髒話,但洞只是個洞,它只能用回音奉還,沒有語言可以保護自己。

某個午夜我醒來,明明沒做噩夢,卻有哭過的感覺。身體空空的像是有什麼東西跑出去卻收不回來。那種異樣的狀態難以描述,大概像是下樓梯時踏空了一階,然後瞬間掉到一個井裡,墜落途中力氣不斷從背脊深處流失,彷彿還沒觸底就會溶化在空氣之中。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一種落空感吧。

我爬上椅子,推開窗想吹吹風,看看外面。我注意到的洞的旁邊有一個人影,仔細一看,是隔壁家的爸爸坐在那,沒一會他就站起身了。朝他家的方向走回去。

連續好幾個午夜我都忽然醒來。醒來時推開窗,就看見村里不同的大人在不同的午夜坐在洞旁邊。一晚一人,他們輪流來跟大洞講故事了。但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呢?

過了一陣子,我發現洞縮小了。看來大人們每天晚上的努力奏效。是什麼樣的故事能填補地洞呢?如果我聽了這個故事,耳朵會不會被塞住?腦袋會不會因為消化不良像肚子一樣鼓脹起來?越想越覺得那不是我該聽的故事,但越不該聽,就越想聽。我最近感受到的那股墜落感,是不是可以被大人說的故事給消除呢?

我沒把這複雜的感覺告訴媽媽。也許她知道該怎麼辦,也許她有大人的故事可以幫助我,但我不想讓她為我操心。我想自己解決。

既然半夜會醒,某天我決定乾脆不睡,蓋著被子睜著眼睛直到午夜。等到有大人來為地洞講故事了,我就把窗戶推開,把紙捲成筒狀,對準地洞的方向偷聽。結果那晚颳大風,我只聽到樹葉的沙沙聲。

隔天,我跑去洞口看。原本直徑三公尺的大洞,已經縮小到只剩三分之一了。我回到村裡亂轉,沒有聽到任何人談論地洞是如何變小的,好像地洞不存在一樣。但我覺得大家一定都知道,只是假裝沒有這回事罷了。不論是哪裡的大人,都有這種本事,透過表面的平靜來瞞騙小孩子。但也有某些小孩,能夠察覺大人的謊,並且沿著表面的盡頭,摸到事情的裡面。我就是這種小孩。我一定要搞清楚,大人們講的是什麼故事,要不然這個洞就要消失了。

我趁媽媽睡著,溜到洞旁邊偷聽。

那個晚上我照樣在被窩裡睜著眼,不一樣的是我穿好了外出的衣服。果然接近午夜時又有大人來了,我輕手輕腳慢慢地下樓、開門、沿著牆壁、踩著影子、躲在離洞最近的一棵樹後面。

風還是很強,樹葉一直嘩嘩啪啪互相拍打,什麼都聽不見,我只能眼看著那個大人的影子緩緩起身,離開洞旁。

今晚輪班講故事的大人走了,不會再有人來。我跪爬到地洞旁,它看起來比白天更小了一點。好想知道大人的故事啊,於是我歪著頭,試看看能不能收聽到故事的回音。

「想聽⋯⋯真?」一個低沉的聲音把我嚇到跳起來。我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啊,我家的燈也暗著,地洞果然是活著的,它開口對我說話了。

「我想聽,真的。」我心臟怦怦跳,肯定地回答。

「好⋯⋯」地洞好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落葉掉進洞裡去了。

「葉子⋯⋯蟲⋯⋯故事⋯⋯」大洞的聲音粗粗緩緩,像是拿了一塊枯木化石當作聲帶那樣,發出低沉的囈語。我一面仔細聽著,一面感受到土地傳來微微震顫。

「有小蟲…太餓,沒守規則,吃,家鄉樹,最後一片,原始葉。」

「原始葉,最重要,在樹頂,一片葉⋯⋯有家鄉樹⋯⋯全部記憶。家鄉樹,沒記憶,家鄉樹,長不出…新葉子。」大洞吐出字詞的方式像是個異國人。

「一片原始葉,小蟲要找,同樣的,插回樹頂,家鄉樹,想起來,長新葉子。否則樹枯。家鄉樹枯,小蟲家族,會死。」

「小蟲,找原始葉,旅行。小蟲吃過,記得,找不到。迷失。跟家鄉樹同樣葉子,沒有。沒有原始葉。季節⋯⋯下個季節⋯⋯季節⋯⋯下個季節,小蟲變大蟲,身體強壯,東西沒有。」

「小蟲回家。家鄉樹,垂垂。」

講到這裡,地洞停頓了許久。彷彿睡著了又忽然醒來,洞口的草像瞳孔遇光那樣往內聚縮,原本一公尺的洞口,只剩下一個拳頭那麼大。地洞要關閉了,它講話的速度稍稍加快。我把頭靠得更近,確保自己沒有漏聽。

「小蟲回家,看,家鄉樹。想到,身體,有記憶,代替原始葉。小蟲,爬樹頂,樹抓住,小蟲變成葉子。」

「季節⋯⋯季節,家鄉樹,發芽,新葉模樣⋯⋯小蟲一樣。」

「家鄉樹,滿滿。小蟲模樣葉子,後代小蟲,居住,好躲,繁盛。」

說到這裡的時候,地洞已經變成一個小孔。那原本還可以把手探進去的開口,只剩下一根指頭寬。它的音質依然粗礪,但音量變得很小,我乾脆趴在濕濕的地上,一隻耳貼著洞口聽。

聽見它說:「後代蟲,吃,小蟲樣,葉子,處罰。」

說完這句,洞口就完全閉合了。我揉一揉眼睛,摸一摸平坦的地面,確定地洞已經消失了,恍恍惚惚地爬起來摸回家。

我躺上床,覺得手腳像鹽巴一樣在被窩裡溶解,睡意佔領了我。

一覺醒來天就亮了。起床下樓,媽媽正看著窗外。她發現我起床了來便喊我過去,要我爬上椅子,指著我們家後面的樹說:「你看,樹葉都掉光了,下個季節要來囉。」

我點點頭,然後跳下椅子,想溜出去確認地洞還在不在又被媽媽叫住:「有些故事是講給大人聽的,小孩子聽多了會長不大喔。」媽媽一定發現了我昨夜溜出去。

「喔,那我要出去玩囉。」我假裝聽話,匆匆應了她,就把門甩上。在外兜了一圈,確定媽媽離開窗邊以後,才回到昨夜地洞關閉的地方。我蹲下來,地上都是落葉,已經摸不到洞口確切的位置。抬頭看,旁邊的樹枝都禿了。我忽然想到小蟲的徒勞之旅即將展開,牠得出發去尋找原始葉,否則下一季來臨時,樹就會忘記長新葉子。牠會回來的,牠會看著垂垂的家鄉樹,決定奉獻自己。牠會用自己的形狀掩護牠的家族和後代,家鄉樹的小蟲一族將會繁盛,每天卻必須啃食跟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葉子⋯⋯。

當我發現自己可以使用內在的聲音對自己說故事的同時,我盯著自己的手掌,意識到那是我的手掌,我可以摸可以抓可以掐,感覺樹,感覺土地,感覺風。我摸一摸自己的肚子,摸一摸也動一動腳趾,確定我所擁有的一切。我跑跳了一下,享受主導身體的感覺,非常滿意。但當我停下來的時候,我卻也意識到,樹是樹,風是風,我是我,原來我與周遭的一切是不一樣的東西。散落我背脊深處的小洞都被封起來了,一陣子以來那種身體落空的異樣感終於消失。從那天開始,我成為獨自的一人。

我在想,大人們其實不是去講故事給地洞聽,不是去填補。我們都是去聽故事的,我們才是被填補的一方。

那天看完日本地洞的新聞以後,我出門走路,風在耳殼裡轉了一圈以後離開,我想到地球上雖然沒有會說故事的地洞,但遠方的山,崎嶇的沿海,潮間帶的紅樹林,都像在對地球人說話。地球用所謂的風景來修補地球人穿孔的靈魂,讓人們知道自己雖然孤獨,卻又與一切有所關聯。

我在地球上走著走著,想要去找一片風景來看,小時候的地洞在我記憶裡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吟遊的地球人】
地球是個隱喻。地球繞太陽轉,一年一圈。太陽又在銀河系裡頭轉,所以地球的軌跡是個螺旋。如果你看得見時間和尺度造成的相對關係,便不會覺得自己在兜圈子。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也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偽科學,寫牢騷,地球不只是個隱喻。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地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自我介紹偏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我有個部落格,叫做【毫無用處可言的旅行筆記】

#野草星 #李勇達 #吟遊的地球人 #達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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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達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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