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童乩知多少(三):
女童乩的生命華光
童乩是臺灣民間社會熟悉的宮廟神職人員,不過若談到童乩的男女性別,可能很多人不會意識到這是個問題。有女童乩存在嗎?傳統農業社會裡,女性所能從事的工作,大多以家庭為核心,像童乩這類頻繁與社會大眾接觸的職業,一般人自然很難想像裡面的性別比重。然而,根據人類學者的實地訪查,宮廟裡的女童乩數量可能不下於男童乩。性別的差異,是否造成這些童乩不同的生命歷程與體驗呢?女性擔任童乩,較之男性有何缺點或優點呢?
大部分童乩的成乩之路都始於一場原因不明的怪病,在四處求助無門的狀況下,不得已轉向神靈庇祐,最後竟奇蹟似痊癒。在死亡邊緣走過一遭後,許多人擁有敏感體質,可以感應神靈鬼魂,因此決心祀奉神明,為其效力造福鄉里。女童乩的成乩之路也都跟怪病有關,也是在怪病痊癒後,經過形同閉關修煉的「坐禁」,學習操持法事儀器之後,從「生童」轉變為正式開壇做法的「熟童」。
人類學者蔡佩如在上世紀九○年代末期,調查臺南地區 25 位女童乩,年紀多數在六十歲以上,這些女童乩幾乎都是未受過教育的不識字一代。她發現女性成乩之路上的阻礙包括家庭牽絆、傳統的性別觀、身體觀等,似乎比男童乩更為艱難。跟所有婦女步入家庭後,想二度就業卻面臨重重困難一樣。先不論童乩的社會形象,女性成乩之所以艱難,在於傳統社會認為女性應在家相夫教子,因此假若尚無婚配生子,或家裡尚有幼子,族人一般來說無法接受女性擔任童乩。一來傳統社會不歡迎「老姑婆」的存在,但未婚女性若已成乩,再找婚嫁對象困難萬分,二來女童乩專責宮廟法事,勢必難以兼顧撫養子女的責任。基於以上原因,單身女性要不在成乩之前決定終生不嫁,要不就是等小孩長大,再修練學習成專業童乩,因此女童乩的年紀普遍都在五十歲以上(註 1)。
女性的身體對成乩之路有阻力也有助力,女性經血在許多文化裡都被視為極度不潔,臺灣鄉間有些人認為女性月事來時不得參與某些民俗儀式,如拿香拜拜。有些法師、道士因此認為女性即使經過修煉,法力也難以和男性並駕齊驅。女性身體不宜裸露,也造成女童乩在操五寶法事時(七星劍、銅棍、鯊魚劍、月斧、刺球),受到比較大的限制,不如男童可裸露上身,任何部位皆可劈打流血,女童乩的受傷部分大多侷限於背部。不過,童乩最吸引凡人的法力,或許要算與神鬼溝通的能力,女性在此就佔優勢了,女性的身體被視為屬於陰柔敏感,更容易與他界的力量進行溝通,只是請神容易送神未必也容易,敏感體質若未經妥善修煉,也會帶給當事人困擾(註 2)。
公共電視《通靈少女》劇照 |
在萬物皆靈的薩滿式思維中,各種形體、精神力量間沒有必然的界線,靈魂可以在各種形體間流動穿梭。女童乩讓神靈附體的傳統更彰顯這種文化現象,人和物、鬼、神之間都存在連繫管道。凡人在世修煉可成道士、童乩,人死後雖為鬼,但是鬼經過修煉,可成祖先、神明,兩者是一樣的,背後的邏輯都是「人」可以不斷努力超越自我,超越「有限」的當下,擁有「無限」的可能。
雖然童乩可以請媽祖、觀世音、玉皇大帝等神靈降乩附體,但這些大神「公事繁忙」,當然不可能為了一些小事說降就降,為每個人提供 VIP 服務。可是升斗小民找上童乩,不就是希望解決當下的煩惱嗎?所以每個童乩還有長期合作的「偎身神」,這些「偎身神」大多是童乩亡故的親戚(可能很遠房),經過修煉後,女的成「仙姑」、男的成「元帥」。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當童乩需要神諭解決凡人困擾時,便邀請「偎身神」附體,神明穿越各種時空,可為凡人帶來有用的訊息,協助他們超越當下的自己(註 3)。
雖然在權力集中於男性的傳統社會中,女童乩確實可能面臨更多生存上的壓力。但是蔡佩如調查發現,女童乩在基層社會似乎更受到善男信女的歡迎與信任,這跟性別特質關係密切。童乩的日常工作除了起乩做法,替人消災解厄、治療怪病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充當庶民的心靈導師。當婆婆媽媽們遇到身體不爽快,或工作、人際關係上的煩惱,女童乩成為她們傾訴的最佳對象。相較於男童乩,婦女當然更相信同為女性的童乩可以設身處替她們著想,了解她們各種生理、心理上的難題。獨屬女性的私密情事說給女童乩聽,也比較不會不好意思。重要的是,絕少聽聞女童乩騙財騙色的消息,求助女童乩更讓人安心(註 4)。
女童乩當然知道社會看待女童乩的角度很兩極,她們可能是一群人眼中的救命恩人,卻也是另一群人眼中拋家棄子、不務正業的神棍。然而女童乩接受她們自己的宿命因緣,視自己的工作是種善因、做善事。蔡佩如指出,女性成乩帶給當事人的正面影響,包括經濟能力和社會地位的改善。不論男女,活到五十出頭歲,常會碰到事業、家庭、健康等面向的生涯轉變危機,童乩大多是中年碰到健康危機,不過由於學經歷低微,女童乩成乩前的處境大多非常弱勢,堪稱貧病交迫。順利成為獨當一面的童乩後,等於擁有一份可取代性極低的穩定工作,許多女童乩得以改變原來的家庭經濟,也因為擁有生產力,在家族中的地位逐漸提升,原來破碎的家庭關係可能因此重修圓滿(註 5)。
走出家庭也是,傳統社會女性難以在公共空間扮演什麼重要角色,女童乩不啻成為一道異數,她們可能是一個城鎮、一個村落信仰中心的靈魂人物,整間宮廟的法事都靠她們撐起場面,即使在自家私設的神壇替人驅魔、收驚、看病、補運,她們仍是眾多男女心中的濟世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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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蔡佩如:《穿梭天人之際的女人──女童乩的性別特質和身體意涵》(臺北:唐山出版社,2001 年),頁 125-131。
註 2|蔡佩如:《穿梭天人之際的女人──女童乩的性別特質和身體意涵》,頁 109-124。
註 3|蔡佩如:《穿梭天人之際的女人──女童乩的性別特質和身體意涵》,頁 149-192。
註 4|蔡佩如:《穿梭天人之際的女人──女童乩的性別特質和身體意涵》,頁 131-141。
註 5|蔡佩如:《穿梭天人之際的女人──女童乩的性別特質和身體意涵》,頁 255-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