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昧殘暴之日常:陳思宏談《愚行錄》電影與小說
〔 文|陳思宏 〕
2016 年九月,我參加了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單元《愚行錄》的世界首映。影展期間看了許多電影,我刻意不閱讀任何相關資料,毫無期待,往往有驚喜。當我在電影院裡坐下來,回頭一看,啊,那不會是滿島光吧?趕緊翻開影展手冊,天,這部電影的主角是妻夫木聰與滿島光。妻夫木聰沒來,但,盛裝出席的滿島光就坐在我身後,我與偶像的距離竟然只有兩公尺。
《愚行錄》電影色調冰冷,妻夫木聰飾演週刊記者,在自己妹妹(滿島光飾)涉嫌殺害自己孩子被逮捕之際,著手調查另一件屆滿一週年的滅門血案,訪談受害者的大學同學、工作同事、過往戀人。《愚行錄》是一部非常駭人的推理電影,這要歸功於整體節奏的精準進程。片中受週刊記者訪問的人物一一登場,線索緩緩推進,兇手身分模糊,直到片尾整個大翻桌。導演以冷靜的場面調度處理兇殺,反而讓鮮血更駭人,義大利觀眾情緒濃烈;當片尾揭曉兇手,整個電影院發出了驚呼。隨後滿島光與導演石川慶起身,接受滿場觀眾熱情歡呼。
走出電影院之後,我胸口淤塞,《愚行錄》影像如利刃,在我身體裡留下斑斑血跡,威尼斯麗都島的溫暖沙灘瞬間冰凍。
「一旦說出來,秘密就褪色了,不再閃閃發光,也不再特別了。」這是《愚行錄》原著小說裡的關鍵句,喜歡秘密的光子(滿島光飾演),以獨白貫穿小說,向週刊記者哥哥吐露私密心事,慢慢揭露不堪的成長往事。《愚行錄》原著小說的敘述者是與兇殺案有關聯的各路人物獨白,每一段都與滅門血案相關。貫井德郎以《愚行錄》展現了純熟的推理技巧,每段獨白都是第一人稱敘述,以多元視角鋪陳兇殺案的脈絡,戲劇張力十足。書中人物鮮明,動機、線索層層剝開,在推理小說的程式裡,文字繩索套住讀者的脖子,把讀者懸吊在半空,一直到結尾才忽然剪掉繩索,讓讀者重重落地。
《愚行錄》以知名大學的學生嚴明階級,批判日本社會的位階與虛偽。知名大學裡,分有內部生與外部生,出身富貴的內部生自成小圈圈,公子與公主的奢華世界,一般平凡大學生根本無法進入。日本社會的經濟階級分明,口音、地域、經濟、家世、打扮,全都是階級高下的指標。《愚行錄》揭露了日本上流社會的虛偽,那是一個極為緊密的社群,彼此袒護,不允許階級流動,外人千方百計想擠進來,內部的人永遠享受豐沛的社經資源。階級高低,衍生出羨慕、嫉妒、猜忌、排擠,悄悄點燃日後殺機的引線。
性與暴力常常是犯罪小說的核心,《愚行錄》的主角透過獨白,慢慢陳述從小經歷的家暴。小說獨白語氣清淡,說的卻是最殘暴的性侵。性侵、暴力、階級,逐漸築成殺人動機,行凶者與被害者都是虛偽社會裡的犧牲者。
小說敘述視角不斷切換,拍成電影難度不低。導演、編劇巧妙改編,讓小說裡一直隱身在背景的週刊記者成為電影主角,由妻夫木聰擔綱。妻夫木聰一臉純真,導演挖掘他的陰沈面,幾個近拍大特寫非常細緻,抓取到了演員細微的悲傷與憤怒,節制卻有力道。電影一開場,導演就安排了一場小說並不存在的公車讓座戲,建立妻夫木聰這個角色的陰暗心機,是非常完美的犯罪電影開場。滿島光一雙清澈大眼凝聚風暴,對著鏡頭不斷呢喃,純真早夭,秘密只說給哥哥聽。
《愚行錄》的電影與小說都非常精采,原著可讀性高,電影拍出了藝術美感,選角精準。層層推理,所有愚行的動機,都源自現實社會的殘酷階級。《愚行錄》書中與電影裡所有角色的愚昧與殘暴,構成一張充滿當代日常情感的浮世繪,你我都躲不開,你我都是畫中人。
《愚行錄》
作者:貫井德郎/著
劉姿君/譯
出版社:獨步文化
出版日期:2017. 06.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