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爸爸的衣服|隔夜的夢
日本有一種很常見的路邊植物,叫做日本毛貞女。據說這種植物,從種子埋入土中到發芽需要整整兩年的時間。之後會開出白色簇擁的小花團,香氣淡雅清新,適應力極強。我好奇上網看它種子的形狀,像一粒粒黑色的小石頭。種子更像原礦,不是不會發芽,是在等待時機。
我拿起桌上只剩一口的黑咖啡,猶豫是否要再加點一杯,但夜深實在不宜再酗咖啡,只好從包包裡拿出保溫壺,灌上一口勉強撐著不冷的溫茶。如果今晚沒喝完這壺茶,隔日我還是會任性把它倒進鍋裡回煮,用大火快燒,痛快的話倒點牛奶變成香滑奶茶。我總想,若我的熱情也能這樣隔夜重燒,隨手都可捻來火源,片刻就都能回歸。你會說,隔夜的茶不能喝,卻一直提醒我,隔夜的夢,可以繼續做下去。
「生命的脆弱,不是堅強可以解決的。但脆弱的我們,也只能堅強。」我寫下,想起我的第一個角色,茱麗葉。那時我已上高中,跟未滿十四歲的茱麗葉個性完全相反。我害羞,自閉,不喜歡說話,只知道自己想追隨你的步伐,有文字相伴就不怕孤單。我甚至記不起那時以為愛該是什麼樣子,大概充滿浪漫傻氣而不明其中的暴戾,矇著眼橫衝直撞彼此的心門那樣。在舞台上,當茱麗葉死去,我閉上眼覺得自己真的也即將死去。我哭了,成為了茱麗葉,或是那個屬於我的茱麗葉。死去後我像做了一個夢,夢完自己的一生,不同的妝容、服裝,上台下台。那是第一次從死亡裡重生,我看見自己的骨子裡具備無窮的角色種子,只要一顆顆小心努力地播種,它們終究能按照自己的步調發芽。鞠躬的時候,我忍不住笑得好開心。
營業到凌晨四點的咖啡館,還是很多夜貓子。我好奇他們有沒有過那種死去的經驗,完全自由又神智清醒,一種收放自如的狂熱。我同時是我,又同時是別人,重要的是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一般人太難懂了,所以只有極少數人能站上舞台,得到掌聲。每次想到這些的時候,我會瞬間熱血澎湃,但很快又冷卻下來。桌上剩下的那口黑咖啡,有許多殘渣,稀稀落落拋散杯底,無法像土耳其咖啡一樣能夠預見未來。你會跟我說,要懂得放棄懂得取捨,才會開花結果。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你,其實所有的種子都需要滋養,就算不能開花也需要被灌溉,如同每個孩子都應該被期待成為自己。那時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說話了。
一直記得你年輕時候的一張照片。你坐在書桌前,厚厚的一本巨書攤在桌上,前方一瓶高粱。小時候家裡堆滿各種大部頭的中英文的小說,我到底是從幾歲開始讀阿嘉莎的小說,你記得嗎?我後來才知道,阿嘉莎的姊姊從小念福爾摩斯給她聽,文學薰陶的背景造就了日後的成果。我也喜歡文學,甚至是習慣文學的存在,但我現在渴望的是,或許等我過了中年,能得到像 Jane Marple 這樣的角色,在我身上開花。當然,我是不好意思這樣跟你說的。
默劇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叫做「Un point fixe」,是指當身體創造意象時,永遠要有一個點維持不動,所有的動作會以那不動的點為支撐點進行,最後再回歸到那一點。動作會因為有了「固定的一點」而擁有意義,一切的表演都在同一處起始然後回歸。那像是「一個我們永遠無法到達但驅動我們不斷前進的理想」。雖固定,卻也不斷在變動,像是一種永恆的中性狀態,一個隨時可帶上的中性面具。我從沒有信心說我已找到自己的 Un point fixe,只是始終不願放棄悶著頭繼續衝,在每一次角色的結束裡反覆重生,拼了命去享受現實生活裡不可能的口不擇言,甚至是違反甜蜜道德的那些波濤洶湧。
凌晨三點,這片沙發區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寫下最後一行字,決定再點上一杯咖啡。我讓不同的角色進入我的人生,或是我進入不同角色的人生,卻始終沒有真的滿足過自己。每一年許下的希望,就是希望能不再失望。如果這些文字,有天能被印製成書,我是不是能看見你發光的雙眼,比你坐在觀眾席裡更亮更透地看著我?早已區分不了夢想的源頭,究竟是我的還是你的,但請相信,這條所謂的不歸路,我會灑滿遍地種子,而用你的信念,相信終將開花結果。
天漸亮,心就能暗下來。隔夜的夢,我得繼續做下去。
晚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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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之
台大外文系畢業。
演員工作深植劇場、影像。
父親曾是文字工作者。
【我穿上爸爸的衣服】
我喜歡聽女孩談自己的爸爸,全都比愛情故事好聽。
我問,妳願意穿上爸爸的衣服,我幫妳拍張照?
女兒是真的,衣服也是真的,但故事裡有了我。
不說愛,不談恨,這裡本來就沒有神話。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暫時無法安放的》。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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