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部動畫,給邊緣世界的邊緣人——專訪《大世界》導演劉健
今年柏林影展上,有部動畫片風格強烈,好像隨便截個圖都特別引人注目。中國導演劉健的《好極了》(Have a Nice Day),是柏林影展睽違十五年後再次有動畫片進入主競賽單元,上一個進入決選的動畫片,是宮崎駿的《神隱少女》。《好極了》一下衝進國際三大影展,媒體鄉民俱沸騰。此片最終沒有拿下金熊,但已然提振眾人精神,改名為《大世界》後,在金馬獎提名最佳動畫長片、最佳原著劇本,並以劉健作詞,王達作曲的〈我愛香格里拉〉入圍最佳原創電影歌曲。
早早走遍全球,《大世界》身上也有許多國際級的標籤。有人說黑色冷調像柯恩兄弟,有人說那血腥噴濺有如動畫版昆汀塔倫提諾,也有人說劉健得了中國的動畫獎今敏獎不挺貼切的嗎?那色彩,是南京風味的今敏囉。若要劉健聊聊自己受哪些導演影響,他會說:「那影響是很綜合的,許多偉大導演都影響過我。」以上這些他都喜歡,還有也「臭氣相投」的北野武、克林伊斯威特、押井守。
先不論押井守、今敏兩個在動畫形式上可能產生影響之人,我們從其他慣用實拍的導演中,也能察覺劉健作品相關的元素。譬如《大世界》故事從建築工地的工人小張盜走公款一百萬開始,老闆派出殺手「瘦皮」追討,意外牽動毫不相干的各路人馬,各種狹路相逢,要攔截紅到發燙的人民幣。追逐過程以多線敘事展開,殺機四起。眾人過了一會兒才理解小張原來是因為未婚妻整形失敗,鋌而走險要帶她去韓國整形;原來整件事的緣起,亦是荒謬無邊。於是關鍵字浮出:黑道,殺手,搶案,黑色電影,帶點怪奇的幽默感,組合成一部魅力之作。
不過,若是把這些大師的相似相異暫且按下不表,單純來看他前兩部動畫長片《刺痛我》和《大世界》的話,會看到劉健在人物設定、時空背景、劇情設計裡,依然有自己的宇宙:他聚焦底層人物,描摹飛速發展下的中國現狀,乾乾冷冷一點幽默點綴殘忍現實,色彩及視覺的強烈個人特色。這兩部片能維持高度相關的私人創作風采,或許也因為它們幾乎都由劉健一手完成,非常「獨立」電影。
一對一,與動畫的直面對決
很多人會從這裡出發提問:為什麼是動畫?劉健回答這個問題說不定已不下百次:「對我來說,動畫是不可替代的表達方式。動畫畢竟是畫出來的,介於現實與虛擬之間,那種感覺是實拍電影達不到的。」和題材選擇無關,形式如何扣合素材無關,就是動畫了。
要更深入理解這句話,或可從劉健背景開始。照他的話來說,他其實「不是學動畫也不是學電影的」,而是從南京藝術學院以中國畫專業畢業,是個「畫畫的」。2007 年決定做電影前,他的創作以當代藝術為主,嘗試過繪畫、攝影、裝置藝術。直到這些都無法滿足他想表達的主題時,他求助於更為複雜的電影。形式上,自然而然就從自己擅長的繪畫開始。
問他沒想過要嘗試真人實拍嗎?他答道:「在寫劇本的時候這些人物的形象都已經有了,有了以後就想百分百還原。如果是演員,即使你找到長得很類似的,演員還是有他的性格,有他自己的氣質,這個對我來說可能是最大的缺點。」最後補一句:「我比較喜歡動畫,是這樣的。」
「以前畫畫的時候,就只有我和作品。現在也希望能夠這樣直面面對作品。」往手工藝精神逼靠,耗時費力,聚氣凝神,只為趨近百分百的劉健。
如果得在「我的」電影裡放入其他人
《大世界》耗時三年餘,每一張圖都出自劉健之手。他淡淡說,也找過助手來試試,但連一條線他都感覺得出不太一樣。最後《大世界》大約有 95% 是劉健慢慢磨出來,但也依然還有那 5% 的其他。
既然要找人來,就得來得必要,來得轟轟烈烈。片中兩首精彩、出格的配樂〈我愛香格里拉〉和〈我的八十年代〉各有意義。劉健太愛張薔〈我的八十年代〉,覺得那搖滾風味的 Disco 復古,就是這片子底襯著的青春八十年代記憶,既是片中老大劉叔的年少輕狂,也是他自己的。他笑說早在劇本發想階段,根本不知道要怎麼用這首歌,就買好了使用權。對比起這幾乎是命定的搭配,本次入圍金馬的〈我愛香格里拉〉,卻著實是場交手。
當初劉健和製作人看完幾乎完成的全片,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他回想:「還是希望可以吃到一個特別來勁的東西,在觀影體驗上會比較舒服⋯⋯後來就想了類似一個 MTV 的樣子,配合誇張,特別有符號感,有當代藝術感的畫面。」於是,冷調影片中多了三分鐘辣椒般的提神劑,MTV 裡是現實生活中遙不可及的香格里拉:「觀眾回饋說這段感覺飛起來了,我也開心。第一次把音樂配上去的時候,我自己也是這樣的感覺。」
不過「飛起來」之前,光是起飛準備,對這首歌的作曲者王達來說就已經夠凶險。劉健找上之前兩度合作的王達時,其實是希望他同時作詞作曲,王達現在講起來好像還餘悸猶存,睜大眼睛:「我就是負責作曲這塊,詞兒我不行啊。我那時還問劉導,要不幫你找個作家什麼的啊?劉導回我,『那這樣,我自己寫。』我不知道他是出於省錢還是怎樣,那我就擔心,詞要是寫的不在規範內,我就很慘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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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看到了詞,王達反而不是因為規範太偏門苦惱。他說,那詞後半段太有力道,和前面落差很大。「我和他說,真的不能動嗎,我很崩潰的。劉導只回:『改不了,我寫完以後很興奮。』」王達焦頭爛額,但這過程只顯示:劉健很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幸好最終完成的版本真的如雲霄飛車直上雲端,兩個人也都非常滿意。
提到聲音,王達和太太朱虹(〈我愛香格里拉〉的演唱者)也幫其中一對情侶角色配音:「他找我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還是因為他錢少。」(眾人笑)王達提到自己前一晚戰戰兢兢要練習,結果到了現場,劉健要他全忘了那些字正腔圓,就是要那他原本的樣子。「我說我不滿意,他還說很好,就是要這樣。其實我出門的時候是有點怨。」
劉健跟著笑完,多解釋了一下:「我的片子裡,所有的配音演員都不知道畫面,不知道他在電影裡是怎麼樣的角色。只有他自己的台詞,單純的文字稿。我特別在意先入為主。如果我給他看一個形象,他就會去想說我要為這個形象配音,可能會表演。如果說什麼都沒有,就是盡量還原他自己。」還是回到那完全的掌握度——劉健會去觀察四周友人誰的聲音氣質合適,然後就要那個原本的生活狀態,不讓表演成為變因,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邊緣世界的邊緣人
在這般完全投身動畫前,劉健曾為馮小剛導演的《大腕》做過一個三分鐘的動畫,他自己有點不確定,後見之明般說,「那時候沒想那麼多,不過說不定也是因為這樣,讓我覺得電影是可以試試看的吧。」
火種默默點燃,等到他開始製作短片、發展長片,火勢緩緩在先前儲備的薪材上延燒:「我以前也寫過一些短篇小說,主角都叫小張。對於我自己來說,就是作品的一個延續。一樣都是小張,但會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出現,經歷不同的事情。」《刺痛我》和《大世界》的小張,一是大學剛畢業,在鞋廠上班因金融危機失業的年輕人,另一個是只想讓未婚妻好好整型,卻誤入貪念爛泥的建築工人;小張小張,有可能就是每一張邊緣人的面孔。
這次故事發生地點,是中國南方一邊緣城鎮。劉健解釋完這設定,接著說:「現在很多城鎮也都是這個樣子的。」高速發展下的中國無論東南西北,一樣的水泥建築,一樣的紅底標語,一樣的矮平房、空旅館、張揚廣告、塑膠質地招牌,但邊緣之處有共同的邊緣氣質,拉聚了更多在金融遊戲、黨國統治之下難以存身的邊緣人,漆黑之處只能以錯誤形象幻想著香格里拉。
劉健在南京近郊長大,附近也多這樣的半發展區域。但這樣存在感強烈的場景設定,和他個人的成長背景有關嗎?他不置可否,說:「不一樣的,現在也差很多了。我熟南京,用這裡當地點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這裡確實不是南京,這也不是劉健的故事。他不是小張,但他看過千千萬萬小張,自己也曾有一部份是。小張不是任何人,但他也不死,在故事裡流竄,講的是人性裡都可以感受到的,身不由己的那一部分。
《大世界》裡有一段並非動畫。劉健實際取景,讓眾人盯著滿銀幕汩汩流動江水。觀眾困惑,為什麼?這是哪?劉健一開始說那就是個留白,緩衝,大家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然後又忍不住還是解釋,原來那是南京小城邊的長江畔,他真的到了長江大橋上拍的:「廣泛來講,江水就是帶著片中所有人物的命運,隨波逐流,或者是一去不復返,自己無法掌握的那種命運。」於是我們所有人都明白了,自己身上小張的那一部分。在劉健心底,那部分一直還在:「我自己年輕的時候可能也會有這樣的經歷,所有人都可能會遇到,這從情感、人性來說這些都是共通的。」
因為回歸到人性,劉健說,國外觀眾理解起來也沒有問題的。跑了幾個影展,一直到金馬都是——他筆下,中國地景裡的邊緣,也是普世性的邊緣。我問導演,那在影展裡看到大家如此期待,是否對第一次的商業發行感到緊張?現在片子也要從電影人這端的邊緣,走進院線片的花花白光和嚴酷的商業考量之下了。劉健依然平淡地說,「不緊張啦,為什麼要緊張?」他彷彿真的不在乎:「導演的工作已經完成啦。」
我想起王達剛剛說,劉健看起來安安靜靜,一點也不激動誇張,但有時,他會走進王達工作室拿起吉他,猛地唰唰唰彈起重拍節奏,力度萬千,還說:「你該多做些這樣的嘛。」王達下了個結論:「他心中有個搖滾魂。」
這個搖滾魂,這個力氣,潛藏在平靜無波的外表下。像是他聊到的殺手「瘦皮」的時候會顯露出來:「最重要的就是牆上的《洛基》海報,那是我很喜歡的電影。我把這樣的情感放在瘦皮身上,所以他都戴個帽子,那就是洛基⋯⋯但那旁邊是一張可愛的小狗海報,他是這樣的人。」瘦皮這個角色有點《險路勿近》的味道,連皮膚顏色都比一般人冷,簡直已經是藍色調。但在這冰涼之中,他心裡頭有著洛基熱血,還愛小狗,還會對邊緣人憐憫。
於是,在這個冷暗荒謬的「大世界」,我想像背後支撐運轉的是個日日顧自悶燒的火苗。外表安然,但會突然把這裡戲謔性地照一照,讓世界看一看。平靜是一種獨自準備的姿態,那其中確實有著,無波中隨時要搖滾起來的熱能與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