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項萱・紅磡廚事|靜止的時間裡,挑一只比我年紀還大的盤子——粵東磁廠
在暑氣稍散的重陽節,約了友一同造訪粵東磁廠。
是的,香港這樣一個有復活節假期、也有聖誕節的城市,仍過重陽節,如此東西文化並存的行事曆,恰好說明這裡如何在極度西化的發展下,也有往日情懷被保留的空間。重陽節,適合造訪老老舊舊的地方。
香港的工廈裡經常埋存驚喜,可能是個性品牌小店、異國食材專售或是私密特色食肆。因緣際會得知九龍灣的一座工廈裡,藏身香港第一家、亦是碩果僅存的手繪瓷廠,對下廚之人而言,餐盤器皿是美化菜色的重要配備,堆滿陳年瓷器的廠房,想來就是餐具控的聖地。
談粵東,得先提廣州彩瓷(俗稱廣彩)。歷史課,我們精簡著上——作為清代通商口岸的廣州,聚集不少熱愛訂購中國瓷器的洋商,廣州的瓷器業者腦筋動得快,從江西景德鎮購入白瓷,並在廣州加工繪製,結合國畫與西方油畫的技法,創造出西方美感融入東方印象的圖樣,以利外銷。隨著二十世紀初中國政局動盪,廣彩的產銷陸續移往香港,這本為中外貿易而催生的產物,正對應了香港的身世與經歷,廣彩因此得以延續壽命,甚至走出更為自由奔放的「港彩」之路。
粵東磁廠成立於 1928 年,那是遠早於香港瓷業起步的三、四〇年代,取用「磁」而非「瓷」,即因前者為古字,可見創辦人惜古的作風。1986 年,粵東遷至現址,如一尾蛟龍緩緩盤踞深穴,在不起眼的工廈中坐看香港彩瓷業年華老去,自身也成了最後一處出產手繪彩瓷的所在。
午後,我與友乘著轟隆作響的貨倉電梯來到三樓,看似入口處的鐵捲門深鎖,另一側的鐵欄門則讓人瞥得瓷廠一隅,我們朝內「唔該」、「唔該」地大喊,只依稀聽聞動靜,卻不見來人開門。畢竟是九十餘歲的老店頭了啊,要讓它蘇醒得費點工夫。接著發現牆上有門鈴,心中叫蠢,連忙按下,不一會兒鐵捲門上小洞敞開,曹老闆笑嘻嘻地迎了出來。
眼前儒雅書生相的曹老闆,是粵東的第三代傳人,年過七十的他,記憶與粵東幾乎重疊了一輩子。我們跟他說,剛才喚了半天沒人應門。一入內便明白為什麼了。佔了工廈三個單位的廠房,滿坑谷的碗碟杯瓶,地板與天花板之間,所見全是瓷器,山重水複的地形,能想見如何阻絕外來的聲響。
難得的公眾假期下午,生意清閒,曹老闆本想提早關門休息,卻有兩女興致勃勃尋來。親切熱情的曹老闆也不以為意,一區一區給我們嚮導,娓娓道出瓷器的來歷,聽得我自台灣來,直說以前訪台都特地去鶯歌買花瓶,到底是經營一家年歲久遠的瓷器廠,這樣的旅遊行程聽來十分合理。
我和友在裡頭翻來揀去,一面驚呼碗盤的手繪紋路細緻,一面留意別撞倒那些令人寸步難行的瓷牆。想要什麼特定的款式,向曹老闆說一聲,他便潛入瓷海,挖掘出土文物一般,埋頭幫你找出來。早年出品的彩瓷,從草稿到上色皆由人手繪製;後來到了七〇至九〇年代初,香港彩瓷業攀上高峰,外國訂單接踵而至,需求暴增的情況下,原來細膩的手工業必須轉型,部分大量製造的瓷器開始採用貼花紙的技術來提升產能,這活請個工讀生便能搞定,資深畫師得以專注於創造精細有神之作,或是處理形色繽紛的客戶訂製。
如今各式彩瓷混雜堆疊,但你一眼能辨別哪件是工藝、哪件是量產,當然青菜、蘿蔔皆有愛慕者,這是粵東的魅力,陳列毫無章法,風格年代不見邏輯,全憑來客地毯式掃描,心手穩健地移山移海,就為埋藏深處萬碟之下的那只杯、那口碗,如此尋覓心儀物件的歷程,讓人完整浸淫在時間靜止的廠房裡。
我一一撫去瓷器上的塵埃,耳裡聽著曹老闆廣東話與普通話夾雜的獨特口音,挑出幾只造型各異的盤碟,攤在桌上給他認明來歷。曹老闆說它們大多被繪製於 1980 年代,「年紀都比你還大呢。」也不過大我幾歲吧,感覺像兄姊那樣親近。不就說了,重陽節這天很適合造訪老老舊舊的地方,帶走一些比自己年長並想要善待它們如家人的器物。
後來的紅磡餐桌上,我不時取這些廣彩瓷碟與其他風格的收藏湊合運用,老盤雖老,心胸可開闊,中西餐不拘,只消恰當調度,盛起司火腿、托幾塊豆腐乳,都顯得般配。這不是我擅自解讀廣彩的可能性,如今粵東成了香港本土文化遺產那樣的存在,許多星級餐廳、點心茶樓皆向曹老闆訂製、採購專屬的餐具,任何菜系派別,無一不妥當接應。
器物有靈,粵東磁廠裡的它們都還睡著,等待被召喚。
【紅磡廚事】
除了聽演唱會,沒人會來。除了因商洽公,沒人停留。但這裡有百年廟宇、甲子醬園,當香港習於物換星移,紅磡固守一種老派的格調,遊人不入,紅磡是生活的地方。這樣一片傍海的舊式街區,成了我尋港味、探港事的起點,我在紅磡做菜,整個香港都是我的廚房。
【周項萱】
編輯當很久,哪裡需要編輯,就往那裡去,目前在食物裡。寫家事,寫炊事,有時拍照。在乎柴米油鹽,也著迷星體運行。現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