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有時,隨處都是教室──專訪沿岸製作陳彥安,雜學者的自信
結束那年潮藝術的策展工作,離開基隆時,他在手上刺了一隻象魚。
「象魚,就是大家說的臭肚仔。有時候釣客釣到不要,你走在港邊,就會看到一隻隻小小的象魚被丟在路上。」
如今已是深獲口碑的地方藝術節之一,2020 年是宜東文化第二年統籌潮藝術,執行長羅健毓邀請當時在台灣還沒有策展經驗的陳彥安。在荷蘭恩荷芬設計學院(Design Academy Eindhoven)就讀、依舊逗留在歐洲各處的他,為了潮藝術回台灣場勘,卻意外因世紀大疫停留,周周轉轉,那隻象魚竟成為回家的印記。
「潮藝術辦完,決定要留在台灣,刺青算是一個小小的紀念,和自己說準備要回來了,把自己的心情也準備好——」
有什麼厲害?還不都是學我的
漂泊到現在的暫時定錨,體現的是跨國交流頻繁下,當代創意工作者如何重新定位自己與世界、自己與家鄉的關係。
陳彥安說,「我目前只能說我是台灣人,但我住在荷蘭的時候,會覺得荷蘭對當時的我來說才是家。我有一個對於國族的認同,可是我可以是很多地方的人。我們都是一直在遷徙的,並不會因為你出生在哪,決定了你能不能夠做這個地方的相關事情。」
採訪那天,我們在陽明山上他和一隅有花共同經營的空間「白平方」,飄散著淡淡硫磺氣味的望遠之境,叫不到計程車和 Uber 的地方,起初他也是完全不熟的。但要進駐經營,Why not?
他養成把新奇當作挑戰的習慣。策展潮藝術時,不少人問,難道不擔心和基隆不熟嗎?起初他也曾自我懷疑,但漸漸釐清了角色:「我不是以基隆人身份歡迎大家來玩,我的角色是:我是一個外地人,我看到了有趣的要跟你們分享,你們要不要來看?我覺得只要對自己誠實,我沒有在假裝是別的角色或身份,就會做得比較開心。」
行走在港邊,從小在台北都市成長的他饒有興味看著釣客,小冰桶插魚竿、當椅子坐、又拿來放飲料,發展出各種用法。「那時候我腦海中就出現一個畫面,阿伯騎摩托車經過作品,然後跟人家說,『這有什麼厲害的,我不就是這樣子的?』——對我來說,這就滿足了我對這個展覽的期待。」
深入在地生活,住在港邊兩個月的藝術家王煜松將魚市場回收的保麗龍箱堆疊成貨櫃風景,高低起伏如基隆臨海拔高的地貌,層層疊起,又如古蹟海門天險的城牆。鴿子也成為作品的一部份——停留在箱子上歇息又飛離,像是人群短暫匯集在這個港口,下一刻又各奔東西。又或是詹喬鈞所創作的〈我依然等待著你〉,同樣有大量的保麗龍,再結合浮球、漂流木等港邊廢棄物,如膠似漆組合成港邊親人的思念。
常駐了三個月的設計師楊水源,則在港邊架設了一台攤車,寫道「正濱五金」,上頭展示正濱漁人習以為常、觀者時感陌生的五金零件,這些看似造型簡單、功能專一的五金,記錄了此處獨有的在地文化。
陳彥安說,他最在意的還是居民們怎麼看待自己的文化。「我希望居民覺得:藝術家在學我們欸,那是因為我們的東西很棒!這個藝術節,可以讓他們對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文化感到驕傲。」
他手上另一個石頭的刺青,是荷蘭畢業時刺的。那時他走入考古學博物館策展,與考古學家合作,「那個考古學家就跟我說,很多人常會問,你們做考古學有沒有挖到黃金?他就說,對他來講,他挖到的所有東西都是黃金。」考古學家最後對他說了一句:「不是只有黃金才會閃耀的。」
帶著這樣的眼光,那年夏天,正濱居民與他們的生活,也在海邊閃閃發亮。
It’s nice,然後呢?
身上帶回的那顆石頭,直到現在也都提醒著他 DAE 裡的衝擊與延伸。
「在設計圈裡 DAE 是這麼有名的學校,我去之前就會預設那裡的人很厲害、學校的設備多好,可是實際上沒有,攝影棚和設備也就是那樣,大家就用隨便的相機在拍東西,可是作品很好。會刺這個石頭是要提醒自己說——不要覺得你沒有某些工具,你就不能夠做某些事情。」
沒有刀具就不能做木雕嗎?工具的出現,是提供解方,還是限縮了我們達成目標的想像?「以前的人有一個石頭,就可以做很多的事情。只是想要提醒自己說,很多工具跟方法是自己找出來的,而不是一定要等人給你一個什麼東西,你才可以做什麼事情。」
在 DAE 之前,他已與夥伴共同成立產品設計公司,也走過業界開發與生產的流程,但隱然覺得哪裡還不夠。產品設計奠基於需求、使用者習慣,設計者因而容易進入解決問題的線性思路,而他渴望的或許是更高維度的全盤看見,並在其中加入「我」的思考。
「在荷蘭的訓練,不斷讓你自問:你確定這是唯一一條路嗎?選擇走這條路,你的個性在哪裡?還是只是系統訓練裡,讓你覺得做一個產品需要符合這些成功的條件?那這些都是已經被決定好的。」
過往的擅長,在這裡成為淡然。例如讓同學都笑說「真不敢在彥安後 present」的簡報能力,或是畫工、手工上的精緻。
「只做美的東西,大家就會跟你說 It’s nice,但是討論就結束了。其他人的東西可能很怪、很粗糙,甚至很醜,但你就會想去追問更多:為什麼想做這個?」老師們聽完他簡報後,往往回問:所以呢?這很漂亮,但要討論的東西,夠深嗎?
帶著這樣的思考,2019 年他和同樣在 DAE 獲得啟發的朋友們舉辦「流浪教室:野草計畫」活動,帶領設計系背景的學員們一起在山林裡生活整整五天,每天公佈一個題目,讓學員在不熟悉的環境裡現地採集,雜草、樹葉、樹枝都是素材,拋棄現有的設計慣性,長出自己的關注。
「會辦流浪教室是因為,大學生正在經歷一個比較系統化的訓練,希望可以早一點點讓他們去思考:如果今天不是因為老師要你用這個方法論做某件事情,『你』會用什麼方法來做?」
打破了慣性,因而對生命有了更多想像。陳彥安說,他是在荷蘭才重新思考:為什麼需要職業,或說,需要角色這樣的框架。
「你可能稱呼他為『建築師』,但很多建築師做的傢俱多好看?他們的理論概念影響的不比倡議者少。又或是他的手工,可能不比木工差。無論你叫他什麼,實際上每個人身上都像是三角錐,是立體的,如果只看到他表現出來的其中一個端點、而決定你要成為這樣的人,那我覺得是相對可惜的事情。」
曾經擔心自己太過雜學、一無專精,焦慮看到自己能做的,總是有其他人做得更好。直到放下對於角色的執著,才找到讓自己舒展的姿態:「後來發現,我並沒有想要把哪一件事情專精到成為專家,像我一開始學拍片,並不是為了未來要一直拍片,而是希望未來遇到拍片的人,我知道怎麼跟他們溝通。」
我是一個多邊形
從非典型的教育場域到大學教室,他在課堂裡遇見的學生,有些依然在做設計,有些則全然離開了設計場域。陳彥安認為這非常合理。
「並不是說你學完設計以後,你就只能夠做產品或做空間,設計這個字這麼廣,所有東西都是設計。我覺得重點是去分清楚你的興趣是什麼?有興趣的東西,眼裡的火花是騙不了人的。如果你的興趣是玩具,那你未來用設計的思維開一個玩具店,也會很有趣啊。」
甘願成為一個多邊形,於是也有越來越多形態各異的工作找上門。如今陳彥安依然很難說出自己的「職業角色」,只是少了不安和緊張感,更安心在各種場域裡運用著設計的思維。
2020 年潮藝術結束後,他與夥伴們成立工作室「沿岸製作」,名字延伸自過去在荷蘭使用的 Atelier YenAn,再延伸出各種合作可能性,羅列出可以做的事也包山包海:
⋯⋯沿岸是一個不斷在改變的場域、一條持續浮動的界線:沒有被限制的輪廓容納更多可能性。團隊以設計、影像與策展做為觸發跨界溝通共好的媒材,藉由創作衝撞並推動日常的邊界,以此與大眾一同共築出對社會的想像。
拍片也好,設計也好,策展也好,只期許自己不抱著侷限的心:「我們很喜歡看海,海不是一個固定的線,沒有框架,有些時候會過來,有些時候會過去,我們也要學會跟著流動來調整。然後也不要讓自己太安心,覺得到這條線上就好,有時候還是要跟著往外多打一點。」
今年接下父親陳時中的競選主視覺案,對自己也是挑戰。競選總部剛詢問時,他直覺是沒辦法,也不想讓家庭成為貼在自己身上的標籤。「但很理性地看,雖然我排斥被貼標籤,但我想要支持他,支持他的心意大過於排斥。或多或少對我的工作會有影響,但我覺得我可以。」
父親沒參選過,他也沒做過競選主視覺,但「沒做過」依然不是最重要的考量。主視覺公開時他寫下:「作為家人,我願意用我的專業來支持他的努力,就像他總是支持我們的所有決定。」兩週時間倉促,他找來一直欣賞的設計師 HOUTH、標準字則由張軒豪操刀。身為創意總監(CD)他並沒有提供視覺的 reference,而是寫下他對於候選人的分析,想傳遞的情緒。
「雖然主視覺形象很重要,但都不及候選人跟他要提出來的東西重要。我們不是在比誰做得最美,不需要因此做得太越線,越線以後,可能也沒辦法傳達候選人真正的樣子。」最終完成的字體以黑體為底開展出實在的特質,顏色則在沉穩裡帶有些許活力,反映了他眼中候選人的特質。
近期在四四南村的「南村有光」,也是團隊第一次挑戰光雕設計,完成了《沿岸海浪寫歷史》投影作品。在他眼裡,四四南村豐富的歷史也具體而微說出了台灣人共同的故事,當歷史的浪沖刷而來,「我們都被歷史拍打,在被改變。海浪每打一次,鵝巒石就會長不一樣,越變越美。」
「沿岸海浪寫歷史」不只是他對於場域的闡述,也是他回望自身成長經驗的體悟。
「時代一直在改變,我們都一直在被清洗、侵蝕,它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壞的。但是無論如何,它會累積成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四四南村從過去眷村歷史、面對開發聲浪、再到後來成為文化場域,有很多前人始料未及的發展。就跟我們一樣,我們都是在海島上的人,我們都一直在被沖刷,一直在改變我們的樣貌。」
浪遊
穿越歷史的浪潮,回望在歐洲生活時自由接案,只要有人出機票、簡單的生活費,他就願意去幫忙拍東西。和做設計不同,他很享受攝影時可以聽到那麼多故事。
回台灣後依然抱持浪遊的心,遠方的案子似乎也因此更容易應門而上。像是工藝中心邀約策展《工藝之外》,他邀請六位創作者分別造訪位於宜蘭、花蓮和台東等六個工藝社區,讓創作者們親身體驗地方的工藝後再發想創作,自己也因此跑遍了東海岸。
島嶼南方的旭海觀音鼻自然保留區十週年,委託他們拍攝影片。行走在阿朗壹古道,山海之間,吹著斷崖外強烈的海風,因而貼身理解了瑯橋、斯卡羅的驕傲與美麗。
很多人怕這種遠行、炎夏曝曬的體力活,但陳彥安笑說,「有時候久沒拍外景,同事還會跟我抱怨說,好像很久沒有出去了。」
即使工作室在古亭鬧區,當初找攝影棚也希望找在附近,但朋友柏韋一和他說,欸,租屋網站看到陽明山偏遠處有棟很漂亮的房子,院子寬闊——依然是滿心熱血,看完屋子立刻決定一起租下。沒想過怎樣經營空間,更多是期待,會有哪些有趣的人因此出現?
他很喜歡在荷蘭時,創意工作者們自成聚落,從前科技園區的廠房經歷產業變遷,成為藝術家們創作與生活的地方,晚上就在路邊燒個火,一起聊聊天,喝個啤酒。「白平方」像是從此而生的熱情展現,刷上白漆,頂樓大平台眺望台北市景,他們細心佈置的,是在工作中依然想保有的生活追求。
有些日子,沿岸的夥伴們手上沒有一定要在公司做的事,一夥人就驅車上來,半小時彎上山側。「自己隨便抓一個位置,然後就舒服的工作,吃個飯,然後再一起下山。」
能夠一起上山,一旁的狗狗沿八似乎也很開心,院子裡跟著主人跑跳。自由的樣子,那就是陳彥安想用設計完成的自己,而不是被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