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湯水水，最宜欺瞞──6 道只能聽、不能喝的傳說之湯
老太婆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用閃閃發光的眼睛盯著女孩。現在，老太婆從籃子裡拿出一堆怪東西——你難以一一辨識它們究竟是花、金屬、藥草還是動物——扔進大鍋裡，接著開始滾沸、翻騰。
老太婆放開薇若妮卡，並取了一根鐵勺，伸進那發光的團塊裡攪拌起來，而薇若妮卡則必須按照她的命令盯著大鍋，內心直想著安塞爾姆斯。 現在，老太婆又把閃閃發光的金屬，以及從薇若妮卡頭上剪下的一綹髮絲，還有她戴了很久的小戒指，全都扔進了大鍋裡。——E.T.A. Hoffmann, Der goldne Topf
在世界各地的口傳故事中，人們經常在燉煮湯品。
看到「燉煮」兩字，腦中似乎就會浮現傳統的爐灶，下有燒著的木柴，上有一只經年使用的鐵鍋，鍋的外緣沾附著數十年來噴濺、外溢的濃稠湯汁，鍋裡傳來催動口水的勃露勃露滾沸聲。
在這美好的場景中，首先上菜的第一道湯品，是來自巴勒斯坦的
一、小食人妖久燉養身湯
在食人妖的廚房內，一位被詭計擄來的女孩或男孩，手腳被綁著懸吊在空中，汗與綁繩磨出的血，直直滴到下方的大鍋內。
鍋旁站著一位長有獠牙，臉色青綠的小食人妖，正把大量切丁的洋蔥放入橄欖油裡翻炒，炒到金黃了就加上一些帶骨的羊腿肉。隨意翻攪一陣後，再施以適量小荳蔻粉、胡椒粒和肉桂粉。
此時引人食指大動的香氣竄入了大鍋正上方年輕人的鼻子裡——只是越香越讓人焦慮，畢竟這小食人妖正提著半個軀幹長的屠刀，過來準備處理「主要食材」。小食人妖奉了食人妖母親的命令，說是要在她回家之前，把人肉湯煮好，而且筋要燉到熟爛，否則免不了挨一頓罵。
被吊著的孩子心生一計，假裝嘴裡在咀嚼東西，吃得咂咂有聲。小食人妖聽了嘴饞，也想吃吃看。
「你把我鬆綁，我就拿給你吃。」
「你不會跑掉嗎？」
「不會，我答應你。」
年紀尚輕的小食人妖沒有多想。然而一把這孩子鬆綁，後者就搶過對方手上的屠刀，劈嘰一聲，斬斷了小食人妖的頭。
此時孩子看鍋子裡的洋蔥與其他香料已炒得通透，便著手肢解小食人妖，內臟取出，手腳胸腹頭頸指節皆俐落分拆，投入鍋中。青綠的表皮沾上甘甜的洋蔥與肉桂的顏色後，倒入一大鍋的水開始慢燉。
孩子烹調完畢，趕在日落前速速離去。等到食人妖母親回來已經是晚餐時刻，鼻子一嗅，怦然心動的燉湯香氣撲鼻而來。
「看來我的孩子已經完成了工作。」食人妖母親夥同親友三、四名，圍著湯鍋大快朵頤，直到見底。只是——食人妖母親一邊清理獠牙一邊發現——鍋底遺留著一枚小食人妖平常戴在手上的戒指。
在戒指沒有出現之前難以察覺真相，乃因久燉的湯品使食材失去形狀，讓妖怪一時間無法察覺而吃下自己的孩子。而「湯」之內容雜濁而帶來的欺瞞功能，還能以其他的形式呈現。例如：
二、長蔥炸豆皮味噌湯佐甘尿
昔日在日本栃尾市（現已併入長岡市）有一則這樣的故事。
某日，一個在山中辛勞工作的男子傍晚時回家休息，一位年輕的女子突然前來拜訪，說是要嫁給男子，男子亦欣然首肯。
翌日男子上山工作，疲憊地回到家，發現妻子已經備妥了豐盛的晚飯——晚飯本身已值得感謝，但不得不說實在太好吃了，男子發現不管是蔬菜還是味噌湯，全都鮮美到難以言喻的程度。
尤其是那一碗長蔥炸豆皮味噌湯。栃尾的炸豆皮吸飽了味噌湯汁，與辛澀含甘的長蔥搭配，立刻消解了一天工作的辛勞。
這過度好喝的味噌湯，激發了男子的好奇心。某日，男子假裝出門，躲在窗外偷覷，只見這位妻子先用鰹節熬煮高湯，並將厚的炸豆皮切成長方形，斜切長蔥段，再將高湯淋到炸豆皮上煮沸，撒入蔥段，攪散味噌。
接著，妻子掀起衣服，整個人跨站在鍋上，淅瀝淅瀝地將薄黃色的尿灑入鍋中。
目擊此景的男子立刻衝入家中，急問這是怎麼回事。女子也不怎麼驚詫，娓娓地說自己是山中大池裡的鯉魚，見男子每日辛勞，心生愛憐才嫁來此處。
「這不是尿，而是鯉魚脂呀。」女子解釋的同時，味噌湯甘美的香氣還在擴散。「可惜，先生，既然這事讓你撞見，我也就不能繼續待下去了。」說完人就毫無依戀地出門離去，回到山中的大池裡。
說起來，這道佐甘尿的味噌湯，尚有許多不同版本，像「蛤蠣妻子尿」、「鰈魚妻子卵」等等，據說都是能化解一日工作辛勞的妙方。
而說到化解辛勞，從西伯利亞一直到西歐，都流傳著一道這樣著名的湯，例如在瑞典故事中的
三、釘子湯
就是一道能化解旅途辛勞的湯品［註 1］。某日有個士兵，他似乎是從戰場逃了出來，穿過一座又一座森林，霜雪濕袖，飢腸轆轆，只想喝碗暖身的湯。但他身上啥都沒有，乾糧也早就吃完了。
好不容易走出森林，遠遠見到一戶人家，他想著，也許可以從這裡要到一碗湯喝。
「我這裡沒東西可以給你喝。」斬釘截鐵的句號，來自一位老婦人。「我自己今天都沒吃東西了，哪有可能生出東西來給你。」
士兵看著這老婦人壯碩的腰身與有力的肩臂，顯然是吃得均衡充足。他心生一計，便說：
「顯然妳也餓了，那我就來煮個湯吧。」
「笑死，你身上哪有什麼東西能煮湯？」
「你能借我一只鍋子和一些開水嗎？」
士兵露出猶如《食戟之靈》中幸平創真的微笑，拿出一根四吋長的鐵釘，用右手將鐵釘仔細地拂過三遍。
不久，釘子在鍋內沸騰的水中翻滾了一陣，士兵說：「快要完成了，如果能夠撒上一把麵粉的話⋯⋯」老婦人想著一把麵粉沒多少錢，就撒了一把。「如果能夠有一些馬鈴薯的話⋯⋯」老婦人又想著一兩粒馬鈴薯沒多少錢，就切了一些丟進去。
接著按照這模式，陸續加入了鹽漬牛肉的碎末、一瓢大麥和一杯牛奶。等到湯煮得濃稠了，士兵就用夾子把燉湯底用的釘子取出，且說：「喝喝看吧。」
老婦人喝了一口，或許是即時地補充了一些鐵質，頓覺神清氣爽。士兵也順勢喝了兩三碗，看來是靠著釘子的養分，充分化解了長途跋涉的辛勞。
這樣的一道湯品，可以有幾種變化：例如使用溪畔磨成卵圓狀的砂岩，或是使用一把置放在牆角堆了一些灰塵的斧頭，都能在冬季燉煮出一鍋驅寒的料理。
於是我們發現，就算是帶有欺瞞面向的湯，還是能讓人（或妖）吃得津津有味。但欺瞞乃是千張玻璃假面，它還有好幾種功能。例如有一則來自烏茲別克的故事，就提到了
四、鹹過頭濃厚羊肉湯
這樣的菜餚。某日，有個行商人帶著駱駝穿過一座不小的沙漠。他在綠洲稍事休息的時刻，看見有個年輕女子倒在一棵樹的樹根旁，臉色暗黃瘦削。行商人立刻給這女子喝了點水，女子悠悠醒轉，感謝商人救命之恩。
他們到城市裡吃了點食物後，女子氣色好轉，恢復了體力。不一會兒，就在旅舍房內把商人撲倒，戰了四十回。
商人白天做生意，晚上交戰數回，過了一陣子歡愉的生活。不過城內有個常來和商人買東西的醫生，發現商人怎麼臉色日漸暗黃瘦削，不太對勁。問了事情緣由，便說：
「你還年輕，交戰個四十回或四十個四十回，也不會這樣暗黃瘦削的。看來這女子可能不單純。」
醫生接著和他說：「你要作一道濃湯（ash），但記得，帶骨羊肉要多，非常多，鹽也要多，一整鍋的鹽。」
「哎呀，這能吃嗎？」
「你多吃點肉，讓她多喝湯。」
商人趁著女子在房內睡覺時，開始進廚房烹調——首先將輪切的洋蔥用橄欖油炒成金黃色，接著把乾薄荷葉和磨碎的薑黃片倒進去拌。
接下來把大量的帶骨羊肉放進去炒（噴發的香氣讓女子稍微翻了個身），讓羊肉表面帶色之後取出，將骨與肉分離，肉稍微剁碎放回鍋內，加入瀝乾後的鷹嘴豆、腎豆和切碎的香菜莖。沸騰後，加入煮熟的細麵、切碎的歐芹、細香蔥、香菜葉以及菠菜（女子再度翻了個身，似乎快要醒了）。
最後，不是酌量，而是倒入一整鍋的鹽。這鹽的量如此之多，讓商人覺得自己在糟蹋食物。
女子起床，與商人共進晚餐。商人吃著菜、豆與肉，並鼓吹女子多喝點湯。女子吃畢，看起來沒什麼異狀，晚上也與商人交戰如常。
然而等到交戰完畢，男子發現女子在棉被中蠕動起來。接著身體越伸越長，越伸越長，穿過了窗，穿過了街道，直抵城市廣場中央的水池。只見一條半座城市長的大蛇，拚命地在喝水。被鹽與鹹消耗了魔法的蛇妖由於現出原形，最終只能就範。
過鹹的湯可以用來驅妖，過淡的湯也能用來驅離某些東西。例如在外高加索地區的故事裡就有
五、兔子湯的湯的湯的湯的湯的湯
這樣一道料理。有個叫做阿盤迪［註 2］的人，住在城鎮外的郊區。某日有位朋友來訪，為了不想要空手上門顯得像是在佔人便宜，這朋友獵了一隻肥美的兔子，適當地剝皮處理之後，當作上門禮交給了阿盤迪。
阿盤迪心中雖然覺得麻煩，還是下廚弄了一道菜。
他先用足量的橄欖油覆蓋整個煎鍋底，將半隻兔子放到鍋子裡煎（要記得翻面）。另外把蒜瓣剝好，稍微搗過，再把酸櫻桃乾、酸奶和鹽，充分地攪拌。拿起上了色的兔肉切成小塊，在鍋中鋪上一層馬鈴薯塊，將切塊兔肉放上，再把拌好的蒜瓣酸奶淋在上面，加水燉煮。
這道香氣撲鼻的兔肉湯，讓兩個人都吃得很高興。
故事若停在這裡便是一件美事，可惜世上的事情總是運轉個不停。過一兩天，這獵兔人的朋友登門造訪，寒暄開頭就說：
「先前不是有個獵兔的嗎？那是我朋友，說是在你家吃了好吃的兔肉湯，聽了我也想嚐嚐。」
「可是，剩沒多少喔⋯⋯」
「不要緊，有兔肉的香氣就夠了。」
阿盤迪沒辦法，只好拿剩湯加了水再煮一次，端出一道兔子湯的湯。再過兩天，又有一位獵兔人的朋友的朋友來訪，說是也要吃吃看，阿盤迪又加水再煮一次，端出一道兔子湯的湯的湯。再過兩天，獵兔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來訪，吃了阿盤迪煮的兔子湯的湯的湯的湯。再過兩天，獵兔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來訪，吃了兔子湯的湯的湯的湯的湯。
這故事豈不是要沒完沒了？幸而在阿盤迪的機智下終於來到尾聲。獵兔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來訪，說是要吃兔子湯。他在餐桌喜孜孜地等了一陣，結果阿盤迪端著一鍋沸騰的開水出來。這位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訪客原本只是起疑，結果喝了兩三碗之後心生不滿，就說：
「怎麼！這不就是白開水嗎？」
「沒辦法啊，」阿盤迪回答，「既然是獵兔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來訪，我也只好端出兔子湯的湯的湯的湯的湯的湯來招待了。」
就這樣，阿盤迪用了過稀的湯，驅走了這位陌生人，也預防性驅走了後面無數的朋友串鏈。
從上面的這些故事來看，湯總是在讓人喝下去之後，才能依稀透過舌頭的味覺、口腔黏膜和牙齒咬合面傳來的觸感，推察這一道湯隱藏的真面貌——而且，即使是眼睜睜地看著湯的烹調過程，也難以迴避湯的欺瞞。
最後，就用一則台灣民間故事［註 3］中的
六、黑棗燉烏骨母雞湯
來收尾吧。有個妻子對於丈夫有諸多不滿，想要透過菜餚殺死他。於是就去問聰明博學的書生說：「要用什麼菜來殺死丈夫呢？」書生說：「就燉一鍋烏骨母雞湯，加上黑棗就行。」
書生原本是想讓一道美味養生的湯品，讓夫妻和睦。不料這位妻子沒有多想，拿了茄子的枯枝生火來燉湯，丈夫一吃，登時死去——妻子喜出望外，書生目瞪口呆，一查書，才知道黑棗烏骨母雞湯用茄枝來燒會死人。雖說據傳茄枝有毒，但不入菜卻還能入人體，其原因實在無從知曉。
想來，這也是湯的欺瞞所帶來的荒謬劇。
註 1｜釘子湯此一口傳故事在瑞典頗有名，有很多種異文 (Variants) 傳世。歐洲市面可接觸到的故事內容，多半基於 Gabriel Djurklou 在十九世紀時所採錄的版本，後世亦多有創作者對此故事進行改編。書籍可參見：Djurklou, Nils Gabriel. Sagor Och Äfventyr Berättade På Svenska Landsmål. Stockholm: Fritze`s Hofbokhandel. 1883. [back]
註 2｜阿盤迪是在黑海周邊、中亞、土耳其與阿拉伯半島的口傳文學中極為著名的角色。關於他的故事數量很多，此人個性多變，時而任勇好俠，時而機智調皮。本文中阿盤迪（ეფენდი; ependi）的故事，採錄自喬治亞。此故事在當地非常有名，部分中小學的語言學習教材中都有收錄。 [back]
註 3｜黑棗燉烏骨母雞湯，可參見： 〈生死由命〉，台中縣民間文學集 24，頁 40-47。 [back]
[湯]
SOUP
2022・年末特別企劃
湯訪談
◎ 9 個人，9 種湯，9 個故事——還沒到過的遠方，因為湯有了滋味
湯的理想容器
◎ 陶藝工作室「默默」：買之前請摸摸它──你想和它一起生活嗎？
◎ 碗粿到豬血湯，全台最後的古早碗：成利陶瓷
◎ 光山行本色漆器：當貴族流儀走入民常餐桌
湯專文
◎ 湯湯水水，最宜欺瞞──6 道只能聽、不能喝的傳說之湯
湯圖集
◎ 我們請 8 位攝影師拍關於湯的情景，結果所有人都看見了幸福
湯外傳
◎ 冬天的財富自由，是點一碗湯
◎ 忘記了姓名的——你喝孟婆湯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