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到他手機裡的 41071 封騷擾郵件──Richard Gadd《馴鹿寶貝》如何把創傷說出口

以下劇透——不只關於《馴鹿寶貝》，也關於 Richard Gadd 的人生。

由 Richard Gadd 自編自演，《馴鹿寶貝》講述喜劇事業失意的 Donny 被一位中年婦女 Martha 跟蹤騷擾的故事。Martha 會在 Donny 每天必經的公車站蹲點、跟蹤到他家，每天傳送大量 Email 給 Donny，以一個奇怪的方式暱稱他：馴鹿寶貝。

劇中穿插 Martha 錯字百出的騷擾訊息，經營角色被窺視的幽閉感；而現實裡，為期 4 年半來自加害者一共 41071 封電子郵件、744 則推文、46 則臉書私訊、106 頁書信、長達 350 小時的語音訊息，都真實存在 Richard Gadd 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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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致命的吸引力》《戰慄遊戲》，影劇中慣見以致命女郎（Femme Fatale）的形象塑造這些跟騷加害者，要嘛姿色魅惑，要嘛有著極縝密的城府與手段；即便是以男性視角出發的作品如《安眠書店》，也能見 Penn Badgley 將 Joe 詮釋成一個為愛痴狂殺人的性感犯罪者。危險似乎與迷人永遠綁定。

然而《馴鹿寶貝》裡的 Martha，身材肥胖、情緒不穩、生活在凌亂的小公寓裡。與其說是 Richard Gadd 刻意打破傳統角色典型，不如說，那就是他在現實中對峙的犯罪者特質。Richard Gadd 在《GQ》的採訪中曾提到：

「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在與一個有計劃、陰險的人打交道。我覺得我正在和一個脆弱的人打交道。一個有精神疾病的人，一個對自己腦中想像深信不疑而無法自制的人。」

Martha 時而哀求，時而暴怒，卑微與猖狂在她身上是同義詞。故事最後揭曉了「馴鹿寶貝」這一稱呼的由來，原來是 Martha 童年時期收到、並視之珍寶的馴鹿玩偶，但後來不見了。混亂的情緒與犯罪行為連鎖之下，卻是極為平凡、純粹的慾望：她也是一個受傷的人，而她只是不再想要心愛的事物離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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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雜性同樣存在敘事者 Donny 身上。

改編自真實故事，又是自述受害過程，這樣的外觀容易被解讀成復仇：一個受害者如何透過創作來控訴加害者、反擊社會制度的無能。但看完《馴鹿寶貝》便會知道不只如此。而在劇集引發轟動、開始有粉絲肉搜 Martha 或 Darrien 的原型人物時，Richard Gadd 也在社群上發聲制止。

打從一開始，Richard Gadd 寫下劇本，就並未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絕對的受害者。像第一集最驚悚的不在於 Donny 發現了 Martha 的犯罪前科，而是他是在知情 Martha 身份的情況下，仍同意了對方的臉書好友邀請。儘管表面上抵抗，但 Donny 潛意識在縱容 Martha，甚至從中獲取對性別認同、自我實現的安全感，因為只有 Martha 會用他期望的方式看待他。

故事後期，一度性功能失常的 Donny，竟因幻想著 Martha 自慰而得到快感。當警察問他：「為什麼你那麼久才報警？」Donny 深層的恐懼與慾望被拆解，回溯到一年多前，他曾被一位男編劇性侵，這份暴力及後遺的傷害至少有兩個層次：

一是，一直以來自認是順性別異性戀的他，開始對性向產生懷疑，並上夜店與不同性別身份的人往來，而 Martha 的凝視正好使他在過份陽剛的工作環境裡，確保自己的男子氣概；二是，故事裡編劇 Darrien 是當時唯一稱許他的才華、並願意幫助他的人，但倘若這些肯定只是誘騙而撒的餌呢？他不想承認到頭來一事無成的自己。

這些留下來的傷疤，在 Donny 遇見 Martha 時被重新演繹，也在 Richard Gadd 製作並演出《馴鹿寶貝》時得到梳理。《The Times》訪問裡他說：「我再也無法壓抑了，把這些經驗轉化為創作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當你把創傷隱藏起來，它會越痛，更難以癒合，但通過表演，可以讓人獲得這些傷痛的掌控權，某種程度上可以釋放自我，觀察和處理它。」

其實早在 2019 年，他就曾在愛丁堡藝術節上表演《馴鹿寶貝》——那時《馴鹿寶貝》還只是一齣單人喜劇（one-man show），如今搬上 Netflix，等同於讓全球 2.6 億名訂戶觀看傷疤，他不安，但也欣慰：他知道自己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因為至少還有創作這項資本讓他能夠開口，但更多被傷害的人或許會一輩子在傷口裡沉默。

Richard Gadd 如今擔任英國慈善機構 We Are Survivors 的形象大使，該機構專門幫助男性性暴力受害者。因為他也曾是受到幫助的一員：「這些年來，他們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他們說打破沉默是第一步。有時我會與那些男性受害者談話。我不是專業人士，但第一個建議是：試著打破沉默，告訴某個人；如果不敢說，就把它寫下來、或它加工成某種東西。」

「我相信，當你把痛苦表達出來，它就會變得沒那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