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放映室|紀念與開始——《情書》,與篠田昇死後十年
幾年以前,聽聞篠田昇死去的消息,心裡遂跟著蒙上了灰。那是個人私史性的塵埃,與篠田無涉,與電影亦無涉。若真要說有什麼關聯,大抵是那逆光的青綠色時代,跋涉過一整條光年的隧道,被光所意味的時間本身給削薄,而終於永恆地傾斜遠去了。張國榮如此。篠田昇亦如此。對我而言,岩井俊二的《情書》也必然是篠田的。甚至因為篠田的死亡,而更加確定了這個個人性大於其普遍性的意義。篠田死去的那個夏天,我應是初初結束了大學時代。在壽豐火車站的售票口裡,買了最後一張由此地往南返家的車票;列車駛動,鳳林、玉里、關山、池上……然後是大武;大武站過後,整片的南迴海,便在旅途中大片大片地湧進了車廂裡來。我沒有買到座位,在長而又長的火車上,一節車廂地晃蕩過一節車廂,感覺自己像是個沒有地方要去的人。
那已經是二十二歲的事了。不知道為什麼三十二歲的我記得如此清楚。老舊的花東線的自強號列車,車廂裡鐵鏽與金屬的氣味,藍色絨布坐椅的觸感,那絨布滑過指紋摸起來有一種豎立的感覺;還有那車廂軌道搖晃時,整個身體都擰得出水來的哀傷,有時幾乎讓我想哭。是告別一個時代?還是告別一種關於抒情的顏色?整個學生時代的放映室裡,無論走得再遠(那些艱澀難懂的俄國電影;那些塔克夫斯基;那些高達的斷了氣;那些雷奈的意識流夢境──),總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的,是那些純粹的、呼吸般的影像。那是篠田昇的鏡頭下,一個似曾相識的午後,逆光的走廊,無聲的置物櫃們,多年以後再見的中學老師被光剪成一隻黑色的影子;又或者是長鏡頭的雪地裡,一隻死去的蜻蜓。黑衣的女中學生背對著尾隨而來的母親與祖父,說:「爸爸死了,是嗎?」
大抵某些人的死亡標誌著一個關於意義的碑記。那碑像一顆種子種下長成了樹,多年以後再回去看,樹竟也已經長成了自己的姿態。而一個持攝影機的人的死亡意味著什麼?是鏡頭的中斷?光的凝滯?物物事事都在移動的軌跡中被凍結,我想起篠田那線條分明且充滿日本人式的稜角臉上,端起鏡頭的臉龐,他也有過那哀嘆:「啊!『現在』又消逝了」的神祕時分嗎?那鏡頭的觀景窗裡看到的是什麼?是小樽市上整條斜坡的積雪,女藤井樹與博子擦肩而過的街景,在一個停煞的瞬間裡,很快地被晨間上班的人潮所淹沒?電影螢幕裡的藤井伸長了脖子,在人群裡探找聲音的來源;而博子看到了那長相與自己貌似的女子。她們之間,隔著一整條馬路的人群,那會是時間謎題的一種暗示嗎?抑或者是年輕的柏原崇在圖書室裡靠窗的側臉,被逆光的晃亮給滌盪開來。那影片中早已死亡的少年是否真的存在在那裡?──存在於「那個時間」?又或者那靠窗的少年側影其實從未顯現,打從一開始就早已「消失」了。很年輕的時候我總著迷於那持存的中斷──時間之流在此忽然掉進了一個凹槽,忽忽曝現了關於顯現的本質,原來正是不顯現。停頓。絕對的停頓。像每一顆我所喜愛的句號們。琥珀般地將那些翅啊蝶地驀地凍結。「此刻」被死亡保存在死亡裡,我們其實是隔著一塊像是負片般的畫片在觀看顯現。中學時我看了此片不下二十次仍不頓悟者,是作為攝影者的篠田之死,教我理解了關於消逝本身,乃才是影像的本質。
於是,跟隨著那已經死去的篠田的攝影機之眼,多年以後重看《情書》,便有了一種哀矜的顏色。影片裡有一個從未存在的角色。那是作為此刻的「現在的男藤井樹」。藤井在多年前的一次登山中即已死去,留下的是仍記憶著他的人們。而時間流淌,唯有死者不會老去。理所當然地,他當然也不會有他的「現在」。然而,電影畢竟是一種時間的機器。圍繞著一封寫給死者的書信,那早已被時間傾塌崩埋的地層便在場景與場景的縫隙裡,裸露了出來。可以使人再活一次。再走一回那條中學時代的道路。再跑一次他曾跌倒的操場。請幫我拍拍他所活過的場景吧。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
電影裡有一幕,是豐川悅司與中山美穗來到了男藤井樹中學時代的家。那其實是一個早已消失的「房子」,因為那「房子」早已在一次政府的開道計畫下變成了國道。電影螢幕裡的豐川對著空無的道路模擬一扇推門,一道牆壁,輕聲且不乏促狹說:「お邪魔します。」(「打擾了。」)
打擾死者,一如談論死者。如同電影的攝影機一樣,招喚與再現的本身也是一種打擾。當博子來到了藤井死去的那座山谷,在山間小屋的夜晚,與故友談起了藤井生前的回憶,她哭著說:「他死了我還去墓前煩他,請他給我再多一點。」再多一點影像。再多一點我所不知道的他。再多一點我所遺漏的時間。如同那明知沒有回音,卻仍要朝向山谷處投遞的一句:「你好嗎?我很好。」在死的無邊巨大之中,只有執念能將死者召回。能使生者的時間繼續。《情書》對我而言,是一部談論「相信」的電影。
是以這樣的一部片,作為這個專欄的開始,我想那是因為所有的電影,皆包含著死亡與激活,回憶與遺漏。在靈光消逝的年代裡,透過暗黑的電影院匣子上空的那道光束的河流,將死去的「過去」轉換為「現在」。一草一木,一花一世界。每個畫片,都是死者的來世,與轉生。電影機器也就將不再僅只是機器;它是時間的輪轉。如同篠田昇死去十年,他那像捕蝶者手中所攤開的光,仍晶石般地被保留在一捲小小的膠片裡。
【日本放映室】
一直想找一個黑色盒子。裝盛光影。封存時光。即使是誰的舊餅乾盒。鐵盒裡的光影錚錚,發出聲響。搖了搖就有了一首自己的歌。
此間乃是日本放映室。有一些真正去過的遠方。有一些沒去過的地方。有一些地方光和影子代替我去過了。
【言叔夏】
1982 年生。作家。文學院研究生。著有散文集《白馬走過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