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硯|2014 金馬奇幻影展:問不完的「我是誰是我?」
做為一個幸福的台灣影迷(以及更奢侈的台北影迷)每年必追隨的幾大祭典之二,大金馬(金馬國際影展)對我而言常是著眼於「世界」的,在我的舒適圈之外,不熟悉的人和世事,有什麼樣的生活,多少滋味和痛楚待說,以作思考,以作刺激,甚至是提醒和恐懼。而小金馬(金馬奇幻影展)則是看故事可以「怎麼說」:那對想像的打散重理,或換個方向拘束(並捏變出全新的張力),那些把玩形式的,煞有其事的,或說了等於沒說卻餘音繚繞的……
那些如天花亂墜入五里霧中看花的。
而這當中最常見的共通性,往往是很「好看」的故事。非常好看的故事。電影做為一種藝術,當然可以是形而上的,只想只需要只願意被意會的,但在這藝術中牽扯了「時間」,而時間把玩著人的記憶和記憶的前進後退、前因後果,兜兜兜成一條直線或一個圓圈,再怎麼藝術或後現代的電影,再怎麼耽溺自身美感的作者導演,都不可避免得讓電影裡「發生」些什麼。即使這樣的發生,不一定透過角色情節,而是在觀眾心裡,有什麼(不一定能夠掌握的)被引導、辯論或觸發了,那依然是彗星擦撞大氣層的短短幾秒鐘之內,紅光黃光的爆裂。
於是我們焉能不形容,電影是混濁惡世中一層色彩過於繽紛的泡沫,它讓人迷路,又讓人找到活的滋味?就像那位在「布達佩斯大飯店」邊間的僕人房住著的,只要幾坪空間就心滿意足再無殘缺了的老者,他是故事的敘述者,是旁觀人,是被記述的,又是被傳頌的。他一層一層回溯,如寶盒一瓣一瓣掀開,一下是裡一下是外,到頭來,故事是誰的根本不重要了,故事能夠一直被說,被聽說,那津津樂道和津津有味的,來來去去調換位子的,說書人和轉述者們,才是真正的主角。於是重點也不在誰的一生,而是故事本身的 life cycle(生命循環),越有生命力就活(流傳)得越久。
凝塑出這樣的生命力的,是導演魏斯安德森藉由精巧、典雅、鮮豔、冰涼和蓋過冰涼的暖意,再次證明他為何能號召/調動一大群明星只為了軋上片中的一角。《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e Budapest Hotel)看似是對一則傳奇,傳奇人物傳奇人生的傳頌,實則是透過人生道出際遇,際遇道出時代,時代又透露氣質,一種面對困局、逆境背後的混亂和無力感,以身段堅持住人的樣子的,文明的氣質。他疊疊蓋蓋,貼上紙片如蛋糕,詭譎又苦澀又悵然的笑如卡通,而卡通中的人物們,既綻放種種顏色,更站成一尊一尊的姿態。
同樣在奇幻小金馬裡,作者光譜的另一頻段,艾格萊特的《茫到世界盡頭》(The world's End)——前譯《醉後末日》——又前譯《是芥末日》——天啊這真是台灣譯名史上的創意大爆發——讓人看見這位總是拍類型喜劇的導演(注意,是「類型」加「喜劇」)對形式的掌握,和老班底賽門佩格、尼克佛斯特的合作再一次如輕騎,踏得萬馬奔騰鑼鼓喧鬧,實則又不只是想呼嚨而已。《茫到世界盡頭》的故事同樣三兩句就說完了:一個長不大的卡在後青春期和中年危機之間的男主角,找齊了他的拜把兄弟們,要光榮返鄉挑戰當年沒征服的「一晚上喝遍鎮上十二間酒吧」的壯遊。然而他們發現,彼此早已不是當年的熱血男兒,而小鎮似乎也不再是小鎮,那些老地方、老師、老酒保、老妹,都好像哪裡怪怪的⋯⋯
說破了不好玩,雖然真正好玩的其實也不在破不破,而是在碎碎念的扯淡和碎碎平安的酒杯中,那早就點滴不剩的青春,還能微醺著誰和什麼。在故事最後,導演萊特和他的編劇搭檔兼男主角佩格一口氣拉高層級,《茫到世界盡頭》瞬間變成辯證什麼是活著,什麼是虛空,什麼是生命意義或誰才擁有自我(以及活著的權利)的大哉問電影了。這一拔升,固然有其力道,及一點點的勉強,但在那巨大詰問出現之前,那種種角色——庸庸碌碌或渾渾噩噩,喋喋不休或唯唯諾諾的,都是人的滋味,都是已經不證自明的活著的痕跡。世界是複雜的,但任何人都不會只是空殼,不只有浮在表面讓外人看見的樣子。就算醉到了世界末日,那也是不斷重播的青春夢的一個鏡頭。
而在影展的神祕追加單元,魁北克導演丹尼斯維勒弗的《雙面危敵(Enemy)》則是狠狠地,近乎自虐地,用快感和角色力道挑戰「奇幻」這件事。改編自葡萄牙作家荷西.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原著小說的這個故事只在兩個地方「科幻」,一是它的核心設定:一名男子有一天赫然發現這世上有個人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身材長相聲音甚至幼時的疤,都相同。然而這之後,維勒弗並沒有興趣(或說薩拉馬戈也不在乎)去解讀背後的邏輯因果,而是著重在那句「他是誰?」及接著「我是誰?」的自我辯問,帶給主角的焦慮,和無窮探底的失重。
這同時,伴隨著低調又沈重的光色(全片色調陰暗偏黃)和極度刻意造就不安的音效(低頻懸疑聲聲喚),《雙面危敵》的故事和情節和演員數量都很節制,但在心靈張力和壓迫感方面,又不輸給維勒弗的(情節明顯豐富許多的)前作《烈火焚身》和《私法爭鋒》。尤其主角捷克傑倫霍的演出非常引人心神,兩位和他對戲的女配角也未被淹沒。再說上一段埋梗的「第二個科幻點」,出現在片中和片尾兩個讓人匪夷所思的鏡頭,而且岔出了原著設計,顯然是導演個人有話要說。但這話是什麼?據說全片演員都被下達封口令不准對外發表意見,可見那「詮釋權完全讓給觀眾」的意圖,是最高指導原則。
這樣的故作姿態,回頭想想,也正是奇幻影展該有的精神吧:當彗星擦撞大氣,只有兩種結果,而不論是穿透生死的修煉,或燒個精光一點碎屑都沒有留,那風景卻是確確實實發生過了,發生在觀者內心的核風暴處。而且必有個了不起的故事可以說。這些故事,和看故事的馳騁遨遊,是這憂心忡忡的四月天裡錯過可惜的,發亮的出口。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