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跳舞|碧娜鮑許,醒來記得調整距離
日本小說家、直木賞得主櫻木紫乃曾經說,慶幸自己是旅館老闆的女兒。櫻木的父親在寒冷的北海道經營一間情人旅館:「在懂事之後,我就完全沒有體會過所謂的『家人團聚』或是經濟上的富裕。十五歲之後,又開始在家裡經營的情人旅館幫忙,淡淡地整理男歡女愛後的痕跡。對我來說,那是很平常的日常生活,並不覺得自己很可悲。所以,每個人都對幸福都有自己的標準,不需要由別人來決定──。」
情人旅館的女兒長大後成為主婦,三十七歲後變成小說家;大約五十年前,旅館餐廳老闆的女兒碧娜鮑許(Pina Bausch)則成為舞者、編舞家。
在德國(後來成為西德),用餐時間以外的餐廳就自然成為了咖啡館。碧娜小時候經常蹲在咖啡桌下,在鞋來鞋往之間,感受戰後德國的不安與渴望。她把童年的印象一直帶到紐約,拿獎學金在茱莉亞學院學舞,畢業後在各種一流舞團擔任舞者、發表作品,一九七八年,她轉型發展「舞蹈劇場」創作方式。
碧娜過世的時候已享譽國際,但是當年她卻十分辛苦。在新舞作編排途中,多數工作人員因為不習慣新穎的風格而請辭,碧娜只好緊急重新招募,最後在緊急湊出的舞者、演員、歌手共同創作之下,出產了一支名字很長的跨類別作品:《他牽著她的手,帶領她入城堡,其他人跟隨在後》(Er nimmt sie an der Hand und führt sie in sein Schloss, die anderen folgen) (1978)。
同一年的第二件作品是《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這支現在成為碧娜鮑許最知名的經典作品,當時的觀眾一時無法接受。那時候的藝術愛好者走進戲院,希望看見一些閃亮的、夢幻的、乘著飛天馬車奔向銀河的仙女、或是在花朵中央相擁而眠的精靈,他們沒有預期在台上看見生活的不堪。
誰沒在咖啡館相戀過,誰沒在咖啡館爭吵、流淚、奪門而出過呢?《穆勒咖啡館》光線陰沉、舞者瘋癲、音樂悲壯,確實很不舒服,但不舒服有不舒服的美感,把不舒服之美搬上舞台,這就是當代舞蹈藝術改革中重要的一環——比文學晚了七十年左右。到底哪裡是現實、哪裡是表演呢?她的舞者在舞台上總是掏心掏肺不要命地演,直到謝幕時所有舞者都筋疲力盡、只剩半條命的樣子,觀眾不禁懷疑這是「表演」嗎?難道不是現實的一個玩笑嗎?但那些動作的精準美學,又讓人不得不相信這些都是經過編排演練的專業藝術表現,連情緒的堆積跟汗水的流動都計算好了。
當時的碧娜作品被說成是「重複、冗長、身心靈的折磨」,碧娜本人則是「劇場恐怖份子」,而碧娜的舞者無論外界評論,對她死心塌地、絕對忠誠,又被正統芭蕾舞者視為「邪教」。一九八四年碧娜鮑許舞蹈劇場在美國首演,《紐約客》雜誌的 Arlene Croce 老實不客氣地評論這支舞「三十五分鐘長,感覺像九十分鐘」、「《穆勒咖啡館》有著淺薄卻浮華的特技,這是一本『如何做劇場』的手冊,它供奉的是業餘者把精神病發當成戲劇的信仰。」
當晚確實也有超脫鬱悶,早他人一步明瞭碧娜往後成就的評論家:紐約時報的 Anna Kisselgoff 一眼看穿碧娜本人自己擔任的夢遊女,在舞台上一一將周遭所有情感發育不良者的人生都吸進自己的毛孔,就像碧娜鮑許本人將周遭人生全都吸收成為創作養分一樣。
《穆勒咖啡館》的旋轉門與滿地的桌椅就是這個世界,夢遊的女人是碧娜本人,那個在她前面急忙將桌椅推倒清理路線的男人,是她現實生活中的愛人,也是設計這個舞台的人 Rolf Borzik。Rolf Borzik 一九八〇年過世之前,一直都是碧娜舞蹈劇場的舞台設計,他的舞台跟碧娜的編舞緊密結合、缺一不可。他將詩意附加在尋常生活物品上,藉由物品這樣的實體,碧娜的創作主軸——情緒——有了著力點與發揮的空間,在有限的舞台上重現生活。碧娜的劇場提供觀眾有形空間,裡面的留白則要靠各人自行腦補。
碧娜跟 Rolf 的關係如何,外人無從得知,但當年逆境重重也執意向前的碧娜,以及為她創造舞台、又在舞台上搏命清除障礙的男人,大概舞台上的關係與他們當時的關係相去不遠,對一個瘋狂藝術家來說,這就是幸福了吧。但當守護者提早離開人世,夢遊者也差不多該睜開眼睛了。
醒來以後重新調整距離。這是我從竇唯的一首歌〈上帝保佑〉裡偷來的說法。
碧娜終其一生的作品主軸總是圍繞著兩人關係的暴烈與吸引力,舞台上的《穆勒咖啡館》代表的就是宇宙的全部。咖啡館確實不能代表整個宇宙,但足夠見證所有關係的起點到終點。每一張桌邊都有一段不同的關係,正處在不同的階段。他們有時能看見別人,但大部分時間,他們只能盯著彼此。太近的想要遠離,挽留的注定遭受抗拒,清醒的人必定承受痛苦,慌亂的旁觀者注定瞎忙。直到最後大家全部累得半死,燈光熄滅。
當醒來以後,燈光再起,把桌椅擺好,調整一下距離,又是咖啡館一天的開始。
*推薦觀賞:
《Pina》紀錄片,文・溫德斯導演,2013
《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碧娜鮑許,1978
【有時看書/有時跳舞】
從大動物園畢業之後,女作家開始關注人類的世界。繞道十四個動物園後,回到美國紐約居住,「有時看書」、「有時跳舞」。這個「一動一靜」的專欄,主要目的是在作品與文獻資料中尋找、拼湊,建構出藝術家們在生活中的形象,換言之——找出藝術家們的「萌點」。
萌,日語漢化之後的動詞,簡言之,就是「被可愛的特質所吸引」。
【何曼莊】
1979 年生,台北人,著有《即將失去的一切》(2009,印刻)、《給烏鴉的歌》(2012,聯合文學)、《大動物園》(2014,讀癮),是作家、翻譯、紀實攝影師、數位媒體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