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原來是這樣的一座島。」──專訪廖鴻基《大島小島》
抱著出海的心情,我提早前往咖啡館。廖鴻基老師和出版社的筱珮卻還是早我一步抵達。老師揹著黑灰色的方型電腦包,踩階梯像是登船,我跟在後頭偷渡客般搖晃跟著。「三位嗎?」當咖啡店店員這樣問的時候,廖老師這才發現後頭多了一人。
二十多年前,廖鴻基從陸地上逃往海洋後,就再也離不開黑潮、鯨豚、甲板與浪花。在解嚴後的九零年代初期,他開始被人稱為海洋文學作家,如今已出版第二十本新書《大島小島》─以虛構的場景和真實的感情寫下了他對於海島的愛與不捨責備。
「就是不願意轉過頭來面對被海洋包圍的現實。這是一座幾分實在,也幾分虛幻的海島。」
──〈大島小島〉
在《大島小島》裡,本來應該勇於冒險的島民,卻因為受到「統府」這個乾巴巴的陸地思維所控制,逐漸失去了自己的藍色領土。在〈海牆〉裡,統府以海岸線封鎖國界,堆起環島的海牆,島民們關在裡頭越活越小,思維日漸窄隘,逐漸忘記海的寬闊。在〈潛水〉裡,統府為了解決水底活動的安全問題,乾脆設置一個保證安全的大水缸供島民潛水。而〈旋轉〉這篇,則寫了人們寧可去看被圈養在假海裡的鯨豚,也不願意冒著撲空的風險去探索野生的風景。
紙上的那座小島,荒謬得令人失笑,但一抬起頭來卻發現,廖鴻基筆下的東苗村、西青灘、北盾角、羊頭鼻,怎麼跟我們腳下的大島那麼像?闔上書,心情沉到水裡,也許那些失去海洋觀點的島民,正是我們自己。
三十篇散文般的故事,有的諷刺,講課綱微調的〈微〉、講島民生活的〈船與床〉。有的竭力暴露統府陸地思維的荒謬,例如〈演說〉、〈颱風〉、〈靠港〉等篇章。廖鴻基也寫了自己對生活的懷想,如〈摺被子〉、〈釣魚〉和〈新種〉,顯然是另一種關於情感經驗的風景。在真假虛實間,便能讀到整個海島不合理的海洋現象。
「但這仍然是一個虛構的故事,就算有人說那是太真實的隱喻,或者是直接影射也都好,」廖鴻基說,「我不在乎作品被如何分類,不喜歡自己被扣著小說或是散文的帽子,創作是自由的,能跨來跨去最好。」
海島寓言從畫一張地圖開始
「一開始打定主意要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先在白紙上畫一個大島,就開始規劃。它的山在哪裡,它有幾條路,它有幾個港,幾個沙灘,畫在圖上把這些篇章一個一個放上去。」廖鴻基說自己只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就完成了大多數篇章的初稿,並從中挑選出三十篇,利用工作與生活間零碎的時間寫成。
「其實我都先畫圖,〈沉樓〉那篇也是先把喙蝦的想像畫在我的日記本上,才去寫。」和過去的寫實作品不同,這次的《大島小島》廖鴻基做了全新嘗試,發明不存在的物種,用自己的方式給牠們命名,草海豚、樹鯨魚、喙蝦、青殼蟹蝦,都是他筆下的創意。然而這些生物,這些場景,表面上雖是虛構的,卻都來自他真實的生活經驗。所以總會讓讀者好奇:「這些是真的嗎?」
「我刻意不用大家已經熟悉的物種名稱,所以女兒畫插畫的時候,她也常問,這些都是真的嗎?我寫得好像是真的,但其實是假的,用這種方式,我把真假雜在一起。」
「我覺得生物名字都是人給的,可是很多喜歡生態的人,都一直在強記那些名字。我反倒覺得名字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生物本身在告訴你甚麼,大自然以她的行為在告訴你甚麼。」
廖鴻基進一步解釋:「過去討海時,我就很喜歡討海人對魚的俗稱,我覺得那才貼切。比方說鬼頭刀這三個字,『鬼頭』代表這個魚不好看,『刀』則是形容游得很快。一個名字就把長相跟行為都說出來了。這種俗稱非常具像,草海豚就像在水面上搖擺的草,樹鯨魚就像在浮水的樹。」
好的名字,讓讀者對描繪的形象有所感受。而這些發想,又立基於廖鴻基多年來在海上的真實體驗,真假夾雜一番,自然而然地寫成了一本「海島寓言」。
回到大自然,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大島小島》裡頭,廖鴻基最喜歡的一篇是〈繞境〉。他說這篇是「脫稿演出」,沒想到自己會以海神繞境這個行動,來對統府做出控訴。他說這些場景極可能來自夢境,才會在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寫了出來。而對他來說,海神就代表著大自然。
「比起人的渺小跟有限,大自然她浩瀚無窮,因為大小懸殊,我們完全沒有辦法去完整的描述,只好用人的形象去造一個神,這個神統管一切,她無所不能,那就是大自然。神祇是大自然的人像化,我的觀點一直如此。」
其實往內看,人類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廖鴻基聊起自身的體會,「年輕時有一次風暴過後,天裂開了,一道光就照在海面上,我看到很多魚的背鰭,心想這一定是一個啟示,大自然透過這個畫面,在告訴我什麼。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從那裡來,我要回那裡去。這感覺非常強烈,我知道未來自己會走到海上。那是一條路,那是天在告訴我,我要走往那裡。」
「一個人貼近大自然,就會找到本分,知道自己身體跟生命的關係,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應該怎麼活。」他補充道。
「有人說這就是神諭,其實我覺得這是大自然跟人類生命的互動。」對廖鴻基而言,海洋是他創作的靈感泉源,當他寫魚的心情時,他能夠跳脫人類的身分,回過頭來看見人類的可能性。而當他的船駛出海島,回頭看見清水斷崖,他便能明瞭島的可能性。就像登月太空人最感動的瞬間,並不是踏腳印和插旗,而是回頭望見自己的藍色星球,脆弱又寂寞地飄在巨大的黑暗中。
離岸沒有了回返,生命就是破碎的流浪,要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光是探險出航是不夠的。我們離開自然,自然召喚我們回到她裡頭;廖鴻基離開陸地,離開家,他的回返之路更為漫長艱辛,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與女兒間的距離非常遙遠。
二十年後終於盼到女兒的回信
「後來,妳和妳母親搬去台北,從此再也沒機會聽到妳反對我出海捕魚的話。」
與海洋的過從甚密,不能得到家庭的理解。二十年來好幾次,廖鴻基都覺得自己會失去女兒 Olbee。在約十年前的作品《海天浮沉》中,廖鴻基曾以一篇〈瓶中信〉寫下自己因為捕魚而和女兒逐漸疏遠的關係。那是他的第十一本書,又過了十年,直到第創作二十本書《大島小島》時,他才盼到與女兒的和解。
「她有一段時間排斥我的東西。雖然尊重,可是並不會細讀,因為我離開過她一段時間,那是她心底的抗議。但從這本書開始,我跟她的關係改變了,她開始願意去讀我,這對我來說是多麼大的和解,多麼大的補償。」
在廖鴻基寫實的作品中,文字的有限可以靠攝影互補,但《大島小島》裡虛構的場景,就只能以插畫來描繪。因此他首次邀女兒Olbee來畫插圖。將這二十四幅畫作,收錄在最後一篇〈瓶中畫〉當中。
「〈瓶中畫〉的這個名稱是編輯給的,後來我自己慢慢看,發現這真的是一個回信。終於等女兒長大,她願意去讀我的東西,詳細地讀,去文字裡面找影像。希望女兒願意讀我的文章,正是我年輕時寫〈瓶中信〉的心情。因為種種因素,她離開我,沒有跟我一起生活,即使感情很好,卻隔著一段距離,我一直想要補償。」
「我所有的解釋,我的所有補償都在這二十本書裡,當她願意去讀的時候,我心裡面最大的石頭,放下來了。所有所有的都在這裡,她應該會從字裡行間,去了解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思想,還有我對她的思念。」 作為一個海洋文學作家,廖鴻基二十年前就出海打開了一片寬廣的天地。但作為一個父親,直到《大島小島》他才被女兒閱讀,被諒解,更進一步從女兒的插畫中看見自己。那一幅幅女兒的畫作,也許是他文學心願裡二十本書的終點,但總覺得他寫了二十年,彷彿只是為了央著女兒回過頭來陪自己看一次海而已。
啊,原來是這樣的一座島,這樣的一本書。
作者: 廖鴻基
出版社:有鹿文化
出版日期:2015 / 05 /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