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看書|你最珍貴
去年十月,加拿大年輕新總理 Justin Trudeau 的勝選演說在網路上瘋傳,他那俊俏的臉、出身政治汙泥而不染的清澈眼眸、英法語雙聲道無預警切換的自在、他的腮幫子與自然捲,還有比他更適合叫賈斯汀的人嗎——脫口秀主持人這樣問?沒有。他的競選演說有何魅力?就跟所有萬人迷男性走紅的魅力一樣,他會看著你的眼睛說:「你最珍貴。」
Justin Trudeau 的勝選演說全長 24 分鐘 7 秒,說了幾百次 You 與 Vous,不是朋友們、同胞們,而是單數的你,他將群眾變成了一對一的私人好友,第二人稱有利動情——當然首先你得有點魅力。用第二人稱寫小說很難,通常只能寫短篇,寫得一整本第二人稱故事廣為流傳,名留青史,既好看又不討人厭的,除了偉大的卡爾維諾,就只有傑伊.麥金納尼(Jay McInerney)的《如此燦爛,這個城市》(Bright Lights, Big City),那是比 Google 街景服務早二十年的實況轉播,而那個城市,就是紐約。
你在室友搬走之後整理東西,發現一本口袋版的《如此燦爛》,因為它好輕你就那樣放進包裡帶上地鐵,紐約地鐵肯定是世界上最髒最吵的、沒有之一,但那轟隆聲反而讓人容易沉浸在書中,特別當這本書每一個段落、每一個細節,都來自一名(有點才華、浪蕩不羈、模特兒老婆跑掉了的)雜誌社調查員在這個城市裡的分分秒秒。你翻開這本書第一章,看見第一個句子:「現在是早上六點,你知道你在哪裡嗎?」第二人稱敘事小說並不是對話,而是代替你自白,讀著讀著,你就自然地開始對嘴照演。《如此燦爛》的絕妙之處,就是一書同讀、各自表述,同樣是早上六點,越是放蕩過的人,越是往事歷歷浮上心頭:
你想起曾經在早上六點,帶著強烈酒氣走出 Meatpacking District 的 APT Lounge Bar,頭髮黏膩、西裝吸飽了整晚煙味,過夜的溼氣即使遇上新鮮的朝露依然噁心。你聽見鳥叫,聽見生意慘淡的變妝妓女嘆息的喉音,幾名徹夜不歸的少女帶著暈染的眼線過了馬路,你體內累積了過多的酒精,混合著知名與不知名的粉末與藥丸。這是一個冬天的早晨,你不覺得冷,只是空虛,你多想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歇一會,但想想昨夜有多少人在這道上做過什麼,你又作罷。一夜過後,徹底消耗掉所有可消耗的,筋疲力盡又毫無遺憾的早上六點,這是 一種男人才會有的悔恨感,有點浪漫。
坐在橘色座椅上看完第一章,你抬頭看著車廂中的人臉,想著這個城市多少人為了一小時十元的工資通車一小時去值夜班,又有多少無人看管的年輕靈魂活在這個充滿誘惑的大都會中,看到車廂內的公益廣告寫著:「現在是晚上九點,你知道你的孩子在哪嗎?」你想到娃娃臉的加拿大新總理說任命的內閣成員中有半數是女性,因為,「現在是 2015 年了。」他說。
2015 年的紐約還有第二人稱的浪漫嗎?有的,你在 Chelsea 一處電線杆上看到了,被許多充滿暗示意味的美好肉體照片包圍著,一張黑白列印的 A4 紙上這樣寫著:
LGA 機場計程車招呼站——四月十二日星期天晚上九點四十五分
你住在十九街與第十大道口,四月十二日星期天在 LGA 機場排計程車的隊伍中站在我的後面,我們交談了幾句話,操著不同的口音。你大約六呎高,深色頭髮,褐色眼睛,三十歲後半到四十歲出頭,我五呎七吋,纖瘦、深褐色頭、穿著一件紅色外套,行李箱上擱著一件紅色救生衣與白色帆船包。
你問我要不要共乘一台計程車,很驚訝,我拒絕了,我當時應該答應的。
如果你想再見一面,喝咖啡或是散步,請傳訊/致電 917 407 7071
你拍了一張照片,猜想這是真的假的,如果是假的,對誰又有什麼好處?是文學實驗?是惡作劇?或是一個不服輸的老派戀愛分子?
你想起早上看過的新聞,差不多同一個街區,一名三十幾歲的女性被發現陳屍在高級公寓的大廳沙發上,死因是吸毒過量。她家住在十幾公里外的郊區,家庭美滿,有三個孩子。你一邊覺得她可憐,一邊想著誰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你猜想這名主婦耐不住安穩生活的空虛,在夜裡會成為另一個女人,這紙醉金迷的高級大樓裡,每一戶關起門來都是一個黑洞,也許是哪個公子哥把昏睡的女人丟在大廳,也許他以為她只是醉了,不是死了。
你知道這個城市每天都上演這樣的戲碼,有時讀書是為了得知新鮮事,有時讀書只是為了驗證現實就是那麼荒誕。
【有時看書 / 有時跳舞】
從大動物園畢業之後,女作家開始關注人類的世界。
繞道十四個動物園後,回到美國紐約居住,「有時看書」、「有時跳舞」。這個「一動一靜」的專欄,主要目的是在作品與文獻資料中尋找、拼湊,建構出藝術家們在生活中的形象,換言之——找出藝術家們的「萌點」。
萌,日語漢化之後的動詞,簡言之,就是「被可愛的特質所吸引」。
【何曼莊】
1979 年生,台北人,著有《即將失去的一切》(2009,印刻)、《給烏鴉的歌》(2012,聯合文學)、《大動物園》(2014,讀癮),是作家、翻譯、紀實攝影師、數位媒體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