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抱著自己的弱點,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專訪《漫長的藉口》導演西川美和
日本 311 大地震後,出現許多以此為靈感的作品,藉由創作紀念或哀悼,就此天人永隔的失去與創傷。然而,西川美和導演看到的卻是媒體之於受災戶,那道有如和式紙門,只要輕輕一戳,洞口就會越破越大的謊言,以及每一個漫長的藉口。
我內心沒那麼成熟,甚至追不到自己的文字
「我在電視上看了很多 311 的新聞,訪問者希望透過攝影機,拍出他們失去親人難過的一面,傳達災區的感傷情緒。但是看多了,我反而有種奇怪的感覺,即便是在災區,也不可能所有事情都是正面的。他們身上一定有後悔或難堪、不歡而散的離別。但是如果你用攝影機去拍攝,對當事人來說太殘酷,這種以不愉快的方式結束而天人永隔的故事,可能就要以虛構的創作呈現。」形式的虛構,實質上卻是導演的自我投射。
曾自編自導《吊橋上的秘密》、《親愛的醫生》擅長描寫男性視角的西川美和,對於為何身為女導演,卻總是將主角設定成男性,笑著表示:「我的個性是愛面子、愛找藉口又很脆弱的人,就和電影中的幸夫一樣。但是如果將這些弱點放在女性角色上,就會變得是女導演的自我告白,會很害羞。而《漫長的藉口》的主人翁,幾乎可以說是自我投射。」
電影中的男主角幸夫,是活在自己世界,事業成功的小說家。而圍繞在他身邊的人,全都是擁有利益關係,阿諛奉承的出版社或媒體,就連妻子也是百般順從於他。這樣一個看似充滿缺點和劣根性的角色,對於西川美和而言,卻像是挖掘、放大自己的缺口,進而填滿幸夫之於自己,那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創作者筆下的人物,多少會帶有自我投射,而西川美和引用某小說家的名言:「小說家的腦子,一定會比自己寫出來的東西要笨。」在真實自我和創作的距離中,選擇以文字和影像描繪出,相似中帶有些許自我期許的人物設定,「自己沒有像筆下寫出來的那樣,懂得去珍惜身邊的人,重視人生的一切,而且一定還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但我還是把它寫在作品中。」
何謂,對世界有貢獻的工作?
身兼電影導演和小說家雙重身分,西川美和承襲著恩師是枝裕和《宛如走路的速度》,不只寫出更拍出,對於人性的社會觀察。曾獲兩次藍絲帶最佳導演,《漫長的藉口》更是入圍直木賞原創小說,看似人生勝利組的西川美和,卻在訪問中不時流露出,某種不確定和不安感。
日本有一種說法,將職業分成虛業、實業,區分這個工作實際上對社會有沒有貢獻。例如廚師、司機、理髮師等為大眾服務,必要且需要的工作就叫實業,而小說家、導演看似光鮮亮麗的工作,但是對社會到底有沒有正面的作用,就連西川美和也表示自己都不太確定。總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既不能複製過去,又必須不斷想新的靈感,卻也擔心得不到認同。雖然笑著說要勸退想當小說家和導演的人,卻也能感受到她對創作的熱愛。至少,在看完《漫長的藉口》後,內心那股隨著主人翁成長、被療癒的心情,對觀眾來說也是一種有所貢獻的實業。
每個人都是抱著自己的弱點,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得知妻子車禍身亡後,不只一滴淚也沒流,而後在世人和媒體前,偽裝成悲劇的主角。由影帝本木雅弘飾演的衣笠幸夫,在西川美和的鏡頭下,成了自大卻也脆弱的不完美之人。提到幸夫的角色,或許是因為部分影射自己的黑暗面,西川美和總是能滔滔不絕地分析:「乍看幸夫時常崩潰,但他最生氣的對象是自己。每個人都應該很難成為心目中的理想樣貌,但每個人也都隨時抱著自己的缺點活著,我拍這部作品也希望大家能面對脆弱的自己,和身邊的人堅強地互動,面對自己的人生。」
與幸夫相對應的,是妻子同樣遭遇不幸,擁有年幼孩子的貨車司機陽一,此時幸夫為了彌補心中對於妻子的虧欠,決定照顧陽一的孩子,膝下無子嗣的他頭一次體驗到為了別人而活的喜悅。「幸夫伸出援手也等同拯救自己。因為被別人需要,是我們人生中最能感覺活著的時候。」
「不管是我還是角色,他們的缺點和脆弱不會只有我有,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大家都有自己的弱點和劣根性,但是即便有也不需要自卑,每個人都是抱著自己的弱點活在這個世界上。」「人不是那麼容易可以成長,或是療癒心中的傷。當自己覺得痊癒的時候,再次遇到挫折,舊傷就會被掀開來。必須不斷面對挫折和突破,這才是人生。」不管是性格上的缺陷、人際關係的矛盾,西川美和的作品中,以時而冷冽、時而溫暖的色調,揭開傷疤下滾燙的人性。
如果沒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很容易失去人生目標
對於西川美和而言,創作就是她不得不做的事情。「自己一個人寫小說、劇本的時候是非常開心的,但之所以開心是因為這些創作,可以推動一個拍電影的巨輪前進。我想要一輩子享受創作的快樂,因為有這個目標,我才必須完成拍電影的使命。」
不同於其他電影導演,幾乎每三年才完成一部電影,堅持原創、重質不重量的西川美和,對於劇本的堅持,也讓她決定先完成《漫長的藉口》的小說,經過創作過程先了解角色內心的想法,在拍電影時便不會被侷限著,對整個劇本也能有更深刻的理解。此次從小說改編成電影,西川美和反而覺得舒服許多,「電影必須在有限的篇幅中展現,是一種痛苦式的取捨創作。但因為小說先行出版的關係,能夠先把我所想要寫的東西,全部放進去,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因為失去才開始去了解愛,幸夫和大宮家的關係,是一加一大於二的概念。即便身為創作者,西川美和卻不認為這全是自己的功勞,「電影有出現一句『人生是他者』,因為創作本身是慢慢摸索而出的,即便是自己面對書桌,也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因為我將生活中與人的互動,轉化成文字,也讓我了解到如果只有一個人存在,是無法活出自己的人生。加上,拍電影必須藉由上百人的力量才能完成,過程中我也重新了解自己需要眾人的力量,而這部電影也橫跨四季,體會在人群中成長是很重要的。」
生活並不是只為了自己
聽聞台灣的多元成家法案,西川美和不只表示對此感到非常有興趣,也激起許多靈感,而《漫長的藉口》兩個單親爸爸,共同扶養小孩的概念,似乎也和此不謀而合。而這幾年,日本在拍攝家庭主題上似乎也到了某種創作瓶頸,面對家族的概念日漸崩解,親戚之間也少了地區性的連結,而越住越遠。「重新思考家庭的定義,是不是要一直歌頌也是個問題,新的社會秩序已經在日本展開,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也早已改變,不只有家人重要,而是和他人也產生良好的互動關係、責任和關心。」
本木雅弘以往高大英俊的形象,在片中不只成為家庭主夫,甚至也帶出比較女性化的一面。西川美和更笑說,本木雅弘現實中根本就是一個歐巴桑。而電影中幸夫和大宮兩人微妙的互動,也反映出現今社會的人際關係,「除了血緣和戀愛之外,其他的人際關係也值得珍惜,不管是同性還是其他關係,都能建立非常深厚的情誼。因為蜜月期過後,也可能意外地變得脆弱,就像即使有法定關係,但是中間的信任感卻不見得能一直存在。希望藉由電影讓觀眾思考別的關係的可能性。」
《漫長的藉口》改編自西川美和的原創小說,原作再度入選直木賞的殊榮。她親自執掌導演筒,由是枝裕和御用攝影山崎裕掌鏡,找來堅強的演員陣容,包括本木雅弘、深津繪里、黑木華、池松壯亮,其中貨車司機由日本知名樂團竹原 Pistol 跨界演出。精湛的劇情架構和細膩的心理描寫,娓娓傾吐愛一個人的「美好」與「煎熬」,讓所有觀眾的內心深處都能產生共鳴。本片先後入選 2016 多倫多電影節、2016 釜山電影節以及 2016 高雄電影節,已於 12/2 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