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弄泡泡的人》,愛情薩滿陳柏煜:不要被發現我很胖喔

專訪《弄泡泡的人》,愛情薩滿陳柏煜:不要被發現我很胖喔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1.06.2018

泡泡男孩在鏡頭底下略顯尷尬,以致鏡頭下手插口袋更舒適、不苟言笑更安全。他深知自己什麼角度好看,但又怕完全透露。自己好看的角度,還是別人自主發現了才有意義。

《弄泡泡的人》是陳柏煜第一本見世的作品,更作為他立體化自我的形象。什麼是弄泡泡?像陳柏煜擅長以晃蕩之姿幹正事。弄泡泡的人是無所事事之人,在熱鬧廣場上以玩弄泡泡為職業的人,他們遲緩而疏離地動作,經歷與他人不同的時差。弄泡泡是一種職業,也是一種行為模式,也能是愛情的譬喻。在大街上繁衍迷惑意象、恆生流動曖昧,事實上,每一顆隨意晃蕩出來的泡泡都經過精密的技術校正。

愛情繁衍的生靈與分靈

《弄泡泡的人》以尼克作為作者的化身,但敘事者並不只是單純的「一個人」,除人稱切換,書中也有許多「動物」以不同姿態與高度發出聲音。動物的移動也是作者的移動、瞬間的抽離,枕邊一隻打不著的蚊子、房裡亂飛的無頭蒼蠅、樹頂的角鴞、窗外的珠頸斑鳩,這些「生靈的移動」獸化了人性,也開拓了故事的「空間」。他說這種敘事手法其實很「電影」,寫到讀者以為自己就是故事中的「我」,又將其分裂、鏡頭切換,下一刻隨即讓讀者質疑:「這真的是我嗎?」

「這些『我』的分裂讓人有質疑,質疑就會造成詮釋的空間、作品立體的空間、情感與視角的空間。對我來說這些來去的幽靈、來去的意識很重要。」生靈來自《源氏物語》的六条御息所(註):「生靈就是你還活著,靈魂可以出竅再回來。六条御息所用靈魂不斷糾纏情敵,很大的力量是因為妒忌,因為強烈的情感讓原本做不到的事情做到了。」陳柏煜以此開闢魔幻空間:不只是妒忌的意志,所有生靈的移動都是感情的托喻:「比如〈搬家〉那篇,我好像可以飛到櫃子上去拿東西。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達?因為裡面有個強大的意願。強烈的意願使這些東西變成可能,變成表達情感的姿態。」分靈承載著動物原始的慾望、野生的感情,帶離人逃逸出現實的籠。

意志縫合現實的裂縫,生靈也是他幻想中的第三人、待罪羔羊:「無論是做姿態或移動,位置,它都提供了一個第三人的空間,我創造傳遞的角色,代替路上不能飛的人,去做飛的動作,去傳遞訊息或是代替受罰。或是在儀式中需要的犧牲。」所以布朗偷看手機變成浣熊;布朗變成養在電話裡的一隻貓;尼克後頸爬滿了堆疊的斑點⋯⋯。愛裡面難以啟齒的罪惡、背叛、豢養、慾望、牽絲,成為一隻隻形變的動物、一只只精緻耐看的標本。

「在我朦朧浮動的視線裡,如一隻很小的蛾的現實的光裡,布朗正看著我,幾乎不令人察覺的吻停在我的臉頰上,他好像不需要更多,好像我是一名對他的愛並不知情的陌生人。」——《弄泡泡的人》

「好壞喔⋯⋯太壞了!」陳柏煜說著故事裡動物與生靈強大的嗔癡怨,又假以旁觀姿態數落自己,數落故事中的那個「我」。雖然不是每個讀者都認同這樣的戀愛關係,不過讓讀者生氣也挺好:「我看了就很開心,像六条御息所佔據了他們的生命的那種快感。」

註|六条御息所:六条御息所曾喪夫,後不與人交往過著寡居生活。但在 24 歲時遇見了小八歲的光源氏,開始與他深刻的戀愛。但源氏後來愛上他人,內心受創的六条御息開始覺得自己的靈魂常常恍惚出竅,她的生靈因為嫉妒的意志不斷干擾情人的生活、甚至讓情人的妻子死亡。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施與愛情的儀式與毒藥

「我知道唯一能愛你的方式就是把你用壞。」——《弄泡泡的人》

《弄泡泡的人》在講述什麼?愛情的勾結、花心與貪心、純潔的亂,假如我們也認識了一個《夏日之戀》裡的 Catherine,假如我們也碰上了《弄泡泡的人》裡的尼克,難保我們能夠牽手後不擁抱,只蓋棉被不上床。原先請作者帶幾本書分享自己的感情觀:「感情觀我覺得太難了欸,我就是兩性專家我為什麼要書???」

「我生來就是薩滿,不需要有人教。」他題外話補充薩滿有兩種,一種世襲、一種後天。你是哪種?「都有吧,就像哈利波特本來就有魔法,但他還是要進魔法學校啊。」語畢後五秒:「我好通俗喔!不要寫哈利波特四個字進去拜託!」他很擔心,如果自己只是一般般。

就從薩滿的癖好開始討論愛:「比較狡猾的戀人、熟練的戀人,會在關係裡面,或是在談戀愛的空間與時間,佈下或隱形或顯形的儀式。」好比尼克拿了一顆糖果給布朗,布朗吃了那顆糖果,他說:「我也好想抱他。」

又尼克鄭重包裝著給情人與地下情的禮物:「Gift 這個字的字源是禮物,也是毒藥。禮物有這種雙重性,在裡面接受禮物也是有雙重性的——接納某些事、毒害某些事。」傷痛是愛慾的產物,所以傷痛充滿詩意。

「我從床底下翻出我小時候用的舊聖誕襪,把音樂盒塞進去,連同手套和幾張手工卡片,依序擺放進去,像神聖的儀式,慎重而快樂。」——《弄泡泡的人》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愛情裡的一切都是算計好的:「儀式都是有效果的,比較迷信一點說就是法術,但用不迷信的說法,是效果。為了安慰自己、為了彰顯關係。或是出於對法術的迷戀。」他疏離地說:「你本身就是個這麽會做儀式的人,忍不住就是要製造意義,即使那是過剩的意義。或是情感關係中已經負荷不下這麼多的意義,寫了一本這樣的書,其實有點多,或是說在某段關係裡是有點多⋯⋯。」在愛一個人最大的克制裡,靜靜出一本寫滿他的書。

不管有沒有人在看弄泡泡的人,他都會持續表演。填充意義,寫作成了作者對逝去關係施展的大型魔法陣。「進入儀式是脫離日常、脫離一般軌道,甚至是脫離角色的時刻。有人著迷於這樣的時刻,有人著迷於在感情關係當中是運動的,而非待在原地。很多儀式裡都會有個階段,叫狂喜或出神。」如果寫作是一種超自然力量,恐怕不是為了平復、還原、彌補,只是在揮出魔杖瞬間,施展邪惡又令人著迷的咒語之際,再也不會回來的人都跟著痛痛刺刺的感覺回來了。

我們續攤去吧

「創造」上癮如弄泡泡的人,深陷於變魔法,不樂意回歸現實,於是不斷在作品與生活中實踐儀式:「比如說我幫你綁鞋帶,你可能會想,這個綁的動作有什麼意思?他對我有意思嗎?或是那個蹲下來的姿態會不會讓你感覺是優勢的?打結這個動作會不會是一種承諾?」

他假設的挑逗確實讓人輕微的動搖、步入作者虛構的關係。儀式如此輕易生效。擅長反派的他說:「像火箭隊為什麼每次被噴走大家都覺得很好笑?因為他們是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我們喜歡反派的喜感,我們知道反派不死,反派會回來。」有時像男孩子調皮恣意,有時恍惚像一首艱澀的詩:「做反派跟被反派有不同的快感。我喜歡把別人反過來。我是背面的那種反派。」

看著我想多了的表情,他又謙虛:「沒有啦,一山還有一山高。」

寫下這些故事對作者本人就像續攤。「為什麼派對結束了有人會想去續攤?那是因為結束有一種巨大的空虛感,續攤就是為了重回派對高密度高張力的狀態。」

周旋於情人之間,以字為圓心、跳著不散場的舞。「像橡皮筋,鬆弛的狀態裡面空間是小的,把橡皮筋拉大,雖然外緣很緊張,但是內裡製造出了場域、有更多空間可以移動與儲放。」寫作儲放了記憶:「情感層面上說,用緊張的各種關係造出來的空間,讓他有更多移動的可能,比如他有可能跟丹利、跟布朗發生新的故事。他可以在不同關係間遊走,遊走需要空間。」

想到這場即使過剩也要前往的續攤,他笑開:「好哀傷喔,怎麼那麼壞!好壞喔!很壞!」

好壞的陳柏煜/尼克那一顆不壞的心,深知自己聰明與可愛,不僅沿路丟下糖果,也一一把那些糖果,交付到他人手上,吃的不是糖果本身的甜,而是陳柏煜的蜜與毒。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回頭路上有糖果

無論是小時候寫日記,或是長大了在情人離開後寫字,創作於他都是「留下記號」。

「我是一個有存在焦慮的人。」

陳柏煜分享德國童話《糖果屋》的故事。「創作就是讓你留下某個記號,比如說,糖果屋裡的女孩試圖要放一些記號在來的路上,即使這個東西有一點不可靠。創作真的可以證明你來的路在哪裡嗎?它還是有可能被其他動物叼走,或者可能失靈。但是當你回頭看你留下的記號,或是你記得你有留下這些記號,你就會覺得踏實。即使是它已經不存在,或是被其他動物叼走,你相信它在你後面,它就給你一種踏實感。」

「背後留下糖果的記號。比起石頭,糖果很脆弱、容易毀壞,但你要相信背後有糖果。」

其實《糖果屋》裡留下的是麵包屑,不是糖果。但我也更同意糖果的說法,累積陳柏煜的背後,是一個極其脆弱卻巨大,含著會消融、放著生螞蟻的糖果。生存偶有導航失效時,但在這片迷霧森林裡,糖果留下了蜜而黏、只能被一種觸角指認的痕跡。

我想再深究寫作的意義下去,他打了煞車:「如果還要加以解釋,或是懷疑,那個承諾就會失靈。丟糖果下來會不會被偷走?如果緣木求魚,就會覺得之後做的事情都是徒勞。」專訪進行途中,陳柏煜對自己嘮叨過幾次:「這樣會不會很無聊?」他不喜回答相似的問題,不要自己被複習。

寫作體質:不要發現我很胖喔

《弄泡泡的人》玩世不恭,和作者調皮的性格雙生。「弄泡泡的人」就是他將自己寄放於世界的姿態,「我們以為弄泡泡的人在玩,其實他是在工作。」

「寫作像是玩一樣地在做你的工作,也像一些愛情騙子,似乎很認真,其實是在耍弄愛情。」

他說寫作像在玩,可是這「玩」經過一個寫作者的磨練、內省、擴張,功夫就深了。「耍弄」的背後是不抱企圖、不必終極,所以瞬間裡泡泡的形狀、色澤變化更顯重要。寫作之於他的關係是什麼?他從小以日記保持書寫習慣,久而養成寫作的儀式性,什麼是儀式?「如果儀式脫離了原本的功能,其他東西就會被彰顯出來,比如儀式中的服飾語言、舞蹈。脫離目的的『儀式』可以單獨存在。」

當視寫作為藝術,他自然思考了如何以技術抵達故事。寫作的騙子,愛情的騙子,渴望在一場閱讀後,有人能解開他的摩斯密碼。

陳柏煜花了許多時間解釋「儀式」,但上完廁所回來又懊惱:「我剛剛好像太嚴肅了。」他一邊擔心讀者無法理解自己的說法,一邊說:「我不想被以為是瞎妹,像我很喜歡說我很膚淺,其實只是想要掩飾我一點都不膚淺。要很輕盈地做某件事,其實是有點困難的,如果你本身是屬於沈重體質的人。」

無論愛情,或者寫作,「玩」成了一套安全的防護網。陳柏煜會正經八百地闡述完,再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如果(寫作/愛情)像安祿山跳胡旋舞也是滿精彩啦。就是一個胖子,又想裝作很輕盈的樣子。」愛情騙子難道不會受傷?遊手好閒的人真不忙?在虛幻與不確定之中製造意義的人,有不好說的缺乏。

所以你想裝作很輕盈的樣子?體質沈重的陳柏煜的表演難免難為情,顧左右而言他:「我本來就很輕盈,你有沒有禮貌啊~」是高手,這樣無禮親密的靠近,很不一般。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安祿山拍腿、擺臂、扭臀、旋轉,跳得不只是好看,還是喜感。我們不會用喜感形容《弄泡泡的人》,但我們可以說他身上書生與惡棍兼俱的氣質很有喜感。攻防守備,書生心裡有想傷人的暴力,惡棍到底有想愛人的深情。弄泡泡是寫作,是愛情,是他自己,那遊戲人間底下戲子的心是什麼?

「我可能永遠無法真的了解布朗,他也無法更了解我了。因此,我感受到一股更熱烈的愛。」——《弄泡泡的人》

【後記】像小孩一樣

寫作者圈傳言,BIOS Monthly 拍照很好看喔,一定要為了照片去受訪。陳柏煜為了想得到好看的照片來受訪(誤),一路上非常期待拍照時間。

陳柏煜:「哈哈哈這樣好像明星喔。」
攝影師:「給我一張田馥甄的表情。」

:「天阿網美不好當欸。」
:「我要怎樣,你指引我!」
:「這樣泡泡不就遮住我的臉嗎?」
:「蛤要結束了喔。T T」

攝影師見他失落:「好啦,這邊我們再拍一張。」

陳柏煜又露出孩子一般的兩排牙齒。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專訪 陳柏煜 弄泡泡的人

弄泡泡的人

作者:陳柏煜
出版社:九歌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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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李姿穎 Abby
撰稿李姿穎 Abby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場地協力來吧 Ca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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