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說和傾聽,從微小細碎的日常對話開始——專訪濱口竜介《睡著也好醒來也罷》
那部在 2015 年有如平地一聲雷般,於盧卡諾影展囊括劇本特別提及獎和史無前例、四座頒給素人演員的最佳女主角獎,片長超過五小時的日本電影《Happy Hour》,是濱口竜介(濱口龍介)的上一部長片。其一新耳目的製作方式與獎項成績,瞬間替他搜刮巨量目光,成為國際影壇(精確來說是法國)期盼已久,一個終能朝向黑澤清、河瀨直美、是枝裕和長年割據的頂級影展疆土進發的日本新人;隔年 2016 台北電影節立刻為他策劃焦點影人專題,放映五長兩短共七部舊作,不過,他十五年來的作品產量,遠不只這些。
《Happy Hour》之前,他一直克勤克儉、孜孜不倦拍著規模相似的低預算獨立電影,而今年挺進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的最新作品《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才是他創作生涯真正意義上的「商業出道作」;同在主競賽並奪得金棕櫚大獎的前輩是枝裕和,載譽後不忘針砭日本國內「對新進導演進軍國際幾乎是零協助」,這令人好奇,濱口做為被打抱不平的苦主之一,長年來對此又抱持什麼態度?他直率地答道:「我個人不會對國家不幫忙感到不滿,但我比較想知道的是,大家真的覺得預算低就做不出電影嗎?」
人與人之間的能與不能溝通
貫徹低預算製作方針(長片約一百萬台幣左右)的日本獨立電影界,目前在品質、產量、名聲上最具說服力的創作者當屬濱口竜介。過去他的拍片資源來自各方多元管道,有體制內的電影系所如母校東京藝術大學,有民間的影劇人才培訓單位,有網路科技公司,而前作《Happy Hour》,則是透過開辦即興表演工作坊再搭配群眾募資,以長時間的訓練及拍攝來兌換製作成本;之所以採取這樣實驗性強烈的製作方式,也和他每次訪談中,言必稱的美國獨立製片先鋒約翰卡薩維蒂(John Cassavetes)有很直接的關係。
從大學時代參加電影社開始,他就遵奉卡薩維蒂為精神指標。卡薩維蒂 26 歲時的電影首部作《影子》(1959),即是和表演工作坊學員合力完成。濱口說自己晚了他十年,直到 36 歲才鼓起勇氣加以實踐;而另一樣他從卡薩維蒂作品學到的是,多人對話可以加快電影節奏,如果單一場景裡,複數的角色分組談論不同事件,當中再安排插話,就能有若干故事線同時進行。
濱口的電影,正是奠基於大量的對白與群戲,藉此呈現人與人之間的能與不能溝通。從研究所畢業作品《暗湧情事》(2008)開始,一路到以肢體動作取代言語的《觸不到的肌膚》(2013),再到兼容各種對話型態包括角色直視鏡頭的《Happy Hour》,甚至「東北紀錄片三部曲」(2011-2013)的生命記憶講述,無不關注著相同的「訴說與傾聽」主題。一名電影人,應該就是這樣逐步坐實核心思想的吧?對此他仍回應得保守:「因為我不擅長拍出壯觀的場面,也寫不出好萊塢那樣的劇本,所以只能從日常微小細碎的對話著手,或者說是不斷逃避自己的弱點,最後總算找到我能做的東西。」
日常的魅力與脆弱
新作《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原是 2010 年出版的小說,故事從女主角朝子的主觀視角出發,述說她在九年之間,接連與兩名外貌相同但性格迥異的男子麥(Baku)、亮平(Ryohei)相戀,經歷左右為難的抉擇。她與神祕又散發野性的流浪者麥是不顧一切的初戀激情,與公司職員亮平則是日常積累的情感。在這個故事中,引起濱口改編興趣的關鍵,依舊是故事裡豐沛的寫實性描述及日常對話,並且是關西腔的對話,「拍完紀錄片三部曲之後,開始想下一部要拍什麼,當時讀了柴崎友香的這本小說,覺得書中講大阪腔的節奏跟韻律感很棒,就開始考慮接下來的計劃不做原創故事而是小說改編。」
這是距今五年之前,也是在《Happy Hour》正式啟動前就有的構想,同時間,出人意料的實情就此揭露:原來最初讀文學本科的他會接觸電影製作,就是因為想拍小說改編的商業片,「但是一直沒遇到機會,曾經跟一些文學作品接洽過,也寫了劇本,可是最後沒有得到授權,所以其實是在拍不了商業片的期間,跑去做了很多獨立製片。」萬沒想到又是一個賈樟柯──一心想拍商業類型片的小夥子,卻搶先成了新一代作者電影的旗手。
驚訝之餘,還是把話題拉回本片劇本與小說的情節差異。電影中最大的改動是加入了 311 震災的故事段落,主述者朝子的性格和心路歷程則忠於原著,濱口表示這是因為小說裡的時間跨度長達九年,理當要讓「真實社會狀況」和「主角的人生」兩條時間軸並行存在,編劇從一開始就希望將社會現況反應在故事裡,所以當然得要加入 311 震災。
他繼續說明:「自己拍了紀錄片後就懷疑『可以把真實災難當成故事背景嗎?』,意識到了創作倫理的問題,但以結果來說,這樣做是對的,因為 311 發生前與發生後,我們所謂的日常已經有了本質上的不同,震災前大家都認為明天一切一定還是維持原樣,漠然地過著日子,但震災之後,人們發現原以為會持續的日常是有可能被摧毀的,日常其實是很脆弱的。」震災在片中成為一個符號,用來象徵生命中所有猝不及防的重大翻轉,情感關係自然也不會是例外。
聲音會決定感覺
在低預算的獨立製作環境下,劇本和表演較可能以有機的方式進行,如《Happy Hour》就是一邊考量演員的個人特質,一邊修改情節發展;進入商業製作,則勢必要換條路走。《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情況是兩者皆有:男主角東出昌大早在企劃書階段就已談定,濱口對他一人分飾兩角的潛力極有信心,故劇本階段即有具體人物能輔佐寫作;女主角卻一直到開拍前三個月都還沒決定,辦了試鏡才敲定由唐田英里佳出演。
對濱口而言,演員的聲音甚至重要過外型,這是他從「東北紀錄片三部曲」習得的經驗,「紀錄片拍了大量的素材,我和酒井耕導演討論出來的挑選標準是聲音,從人的聲音可以判斷他在說真話或是有難言之隱,這也影響到《Happy Hour》跟《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拍劇情片時,前面幾個 take 有不同的新鮮感,但是拍多了之後,演員跟鏡頭的互動越來越好,所以畫面是後面 take 的比較漂亮,可是聲音還是前面 take 的好,因此我會用前面 take 的聲音加上後面 take 的畫面,讓整體更飽滿有生命力,而且聲音會決定畫面帶給你的感覺。」
濱口竜介將滿四十歲的這一年,同時間也正經歷電影製作模式的自我顛覆,若將《Happy Hour》視為他學生時代拍片以來創作方法的集大成,那麼《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就是首度轉向操作。除了工作團隊擴充到過去人數的十倍以上,還要用足夠寫實的日常細節來平衡高度虛構性的故事設定(女主角先後愛上兩個長相相同的男子),並且在合乎院線常規的片長之內掌握住敘事節奏,而最艱鉅的,是如何將最後半小時女主角心理狀態的強轉折,在影像表演的框架中完整表達。
當他侃侃而談以上「走出舒適圈」的創作企圖時,直覺就像是把好不容易熬出的一點精粹倒入其他湯底,一時半刻還無法得知它會就此走味或是更加美味,但這樣的冒險精神無疑是可敬的,這讓他的氣場顯得雄偉厚實;然而一旦想稱讚他對人情體察入微、對白寫作獨到,他又變得含蓄起來,說自己對寫劇本一直不太有自信,當初做畢製《暗湧情事》時,已經厭煩於只能拍一直講話的電影,後來片子因為那些大量對話獲得好評,才從此走上這樣的道路。
「可是都獲得盧卡諾特別提及獎了,應該信心大增了吧?」濱口聽後,忽然像舒張開來似地爆出一串輕重適中的笑聲,接著闡述:「我寫劇本時總是希望角色可以忠實生活著,不要變成推動劇情用的功能性道具,但這樣又無法讓劇情順利往前進,所以還在摸索如何兼顧兩者。」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是他再進一階的嘗試,以過去十數年間已然熟稔且拿手的寫實轉繪技巧為基底,往上添加不同維度的奇想觀點;亦如他之前製作《親密》、《Happy Hour》時,在表演工作坊致力營造出身心開敞又彼此連結的特殊空間一樣,本片整體呈現的那股幻夢一般、既虛且實的氣味,這些不同面向的嘗試,相信都是他對卡薩維蒂名言的實踐──我不執導電影,我只設置好一種氛圍,讓氛圍去主導電影。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
★ 2018 年坎城競賽片
★ 芥川賞得主柴崎友香小說改編
導演:濱口竜介
演員:東出昌大、唐田英里佳
上映日期:2018. 09.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