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選的事｜8 則敗選演說：謙卑或猙獰，盛世或廢墟，明亮或殘酷 ft. 盧郁佳

作者盧郁佳

日期18.03.2024

得知國民黨人眾多弊案纏身卻都當選立委，我沒空難過。中機犯台也好，中船衝撞海巡也好，只能想接下來要做什麼。但走在路上，忽然痛哭。就像一次次遊行抗爭過後，知道不會有結果時那樣，切身感受到在機構制度之下，個人的渺小無助，只能自己吞下去。

此時回顧謝長廷和蔡英文的敗選演講，像是黑暗隧道中的一束光，既明亮又殘酷。

01.

陳水扁擔任台北市長，施政滿意度雖高，1998 年競選連任，依舊敗給馬英九。敗選演說中，陳水扁豪語「對進步團隊的無情，是偉大城市的象徵」。襟懷過於壯闊，群眾淚流滿面，呼喊選總統。

陳水扁總統任末，弊案頻傳。2008 年，馬英九挾紅衫軍倒扁，當選總統。謝長廷的敗選演說，首先說服綠營選民接受馬英九：「民主過程難免有爭議，但是我們接受，不要再有抗爭，讓我們的社會非常迅速地，能夠修補因為選舉所留下來的裂痕，讓我們的人民能夠很快地生活在愛與信任的環境裡面。」

謝長廷從眼前一役勝敗，變焦拉到民主化百年長征：「我們選舉失敗，但是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就是祖先留下來的民主的火種不能熄滅，我們要轉失望為動力，守護台灣的民主。」沿襲陳水扁肯定選民：「這是我個人的挫折，不是台灣主體性的倒退，是民主的結果，不是民主的失敗。」趙少康恐嚇「國民黨落選等於中華民國滅亡」、「逼外省人跳海」使人心惶惶；謝長廷拆彈的方式，是把政黨和國家分開，推翻趙少康散佈的恐懼。

「我再次重申，選舉是我個人的失敗，不是台灣的失敗，今天不要為我哭泣，聚集我們的力量繼續熱愛台灣。台灣的發展從來就不是順風而行，風愈大我們愈要走。」

「我的生命屬於台灣，捨此無處可去。」

他這句話，讓聽者彷彿危危立在懸崖邊上，從腳下不見底的深淵，伏流盤旋嗚咽之處，一股悲風迎面撲上來，鬚髮揚天，雙眼酸楚，袍袖被拍打得呼呼作響。

每次敗選就像每次飛彈危機，總有人心死，抱怨「不能待了」，資金外逃，賣房移民。代代逃亡，可割可棄。但謝長廷說「捨此無處可去」。誓死守土的意志，我們對此陌生，沒有看過這種決心。他指出我們必須走的路，但我們不習慣負責，覺得他對我們非常殘酷。

02.

2012 年，22K 政策大受抨擊，馬英九執政滿意度極低。但競選以蘇嘉全農舍、宇昌案、特赦陳水扁，直航、發中客觀光財、簽 ECFA、中國採購農漁產品等連任。馬英九高舉雙臂，慢慢拉長每一個字，激昂呼喊：「我們贏了！」群眾沸騰。「這一次，我們之所以能夠連任，是因為人民肯定我們拒絕貪腐、堅持清廉的努力，對不對！」

寒夜暴雨中，蔡英文的敗選演說，給群眾的是貼心，給對手的是託付：

「謝謝大家在這裡等，尤其下這麼大的雨，大家還這樣情意相挺，大家等我們來，來跟大家說一聲：謝謝，謝謝大家！我們在場的朋友、在電視機前面很多國人同胞，還有網路上的網友，大家晚安。對於今天 2012 年總統選舉的結果，我們敗選，我要在此向大家致上最深的歉意。我們承認敗選，也願意接受台灣人民在這次選舉裡面所做的決定。我知道，很多支持者聽我這樣講或許會覺得心碎，可是在這裡，我們還是要恭喜馬總統。希望他在往後四年，要傾聽人民的聲音，要用心執政，要公平的照顧每一個人民，千萬不要辜負人民的期待。」

這一開口招呼照應所有人，苦口婆心的媽媽經，聽來平凡，如果今日讀者不知道蔡英文當時承擔了什麼冤屈——

馬英九口中的貪腐，宇昌案，起於 2009 年行政院成立六百億「生技創投基金」，目標十年內打造兆元產業。何大一等世界級頂尖學者，為研發愛滋新藥申請補助。蔡英文擔任行政院副院長時，核准成立宇昌生技，卸任後受邀擔任該公司董事長募資。雖然知道生技公司成功率僅 2%，她仍投資並擔任董事長。

2012 年總統選舉期間，國民黨副總統候選人吳敦義以此控訴蔡英文貪污 14 億，馬英九電視辯論狂打宇昌案。蔡英文說，卸任後先向行政院確認合法，才當董事長。但是她的澄清被無視。

惡意誣陷，來自蔡英文此刻祝福、期許的馬英九。我不知道她怎麼能如此平靜地致謝，含笑安慰所有人「支持者聽我這樣講或許會覺得心碎，可是——」難道她不是先被擊碎的那個人嗎。這種無私律己，對待自己近乎暴力。

03.

國民黨指宇昌是假公司，何大一選前打電話給尹衍樑大哭，說媒體都報導不實，要開記者會澄清，尹衍樑阻止。選後半年，何大一投書《聯合報》，指宇昌是政府拿錢配合民間資金打造的，馬政府竟然為了選舉，將自己的小孩殺死。

選後，特偵組「查無不法」簽結。劉憶如被判賠蔡英文 200 萬元。

2015 年新藥上櫃，市值破 500 億，國發基金賺 90 餘億。

國民黨第二次操作宇昌案，是 2016 年總統大選，國民黨再以浩鼎解盲案控翁啟惠貪汙，迫辭中研院院長。2021 年判無罪。

第三次操作宇昌案，是 2022 年縣市長選舉，國民黨蔡正元誣指高端疫苗會產生神經毒素，引發腦炎，「蔡政府明知無效還拿來騙台灣人。」製造恐懼，群眾不敢打，疫苗大量過期銷毀。《中國時報》以過期銷毀指責政府貪汙，獨厚高端，「比 AZ、BNT 及莫德納還昂貴的國產疫苗，卻無同其相等的效力」。結果民進黨慘敗，閣揆蘇貞昌下台負責。

2024 年選後，美國疾管署期刊提出報告，高端的保護力超過 AZ、莫德納，接近 BNT。

04.

從 2018 年游姓大學生造謠「台客受困關西機場靠中國救援」，南投地院不罰，認為「不足以認定影響公共安寧」開始，就為徐巧芯、王鴻薇、蔣萬安等開了造謠換升遷的綠色通道。對法官而言，沒人受到謠言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是幽靈，根本不存在。

2022 年選舉，國民黨台北市議員張斯綱、桃園市議員凌濤、國民黨發言人楊智伃，指前農業部部長陳吉仲報告抄襲。2024 年總統大選後，北院判三人誹謗罪，拘役 55 日、50 日、50 日，可上訴。法官瀟灑表示「量刑不必過重，希冀記取教訓」，但教訓的是民進黨、陳吉仲，獎勵的是這批造謠精。只要拘役一個多月就能連任市議員，太值了。選議員造謠都有立法司法在罩，再選立委還不造謠，那是傻了。

2024 年大選，國民黨立委候選人張斯綱痛斥高端疫苗黑箱、民進黨貪汙。選後，高端合約提前解密，證明清白。

網紅「Lin bay好油」林裕紘連續爆料農業部進口蛋貪汙。陳吉仲請辭後，林裕紘勾結國民黨黨工自導自演遭恐嚇，才被揭進口蛋爆料文每篇都不實。但陳吉仲卻不會復職。

網紅「晚安小雞」柬埔寨自導自演遭綁，被柬方判囚兩年，震驚不已，全台也同感驚訝。因為在台灣，造謠被等同於言論自由，像聖牛一樣受法官尊崇、獲媒體重砲防線保障。

05.

1998 年，陳水扁敗選演說「對進步團隊的無情，是偉大城市的象徵。」說第一次，是悲壯。反覆不停說，是鬧劇。2022 年，《聯合報》六都首長滿意度民調，台北市墊底、且不滿意度最高。對此，柯文哲表示：「市民的高標準要求，是進步城市的象徵。」

該年黃珊珊台北市長敗選，歸咎「台北害怕一個人的當選，而受到政黨的綑綁」，但「我相信一個偉大的城市，對執政團隊的無情也是偉大的象徵」。

2024 年，柯文哲競選總統，在台北市得票率墊底，網紅愛莉莎莎鼓譟指控作票。

台中市長盧秀燕 3 年賣 512 億元國宅公地、抹黑台糖毒豬，NET 控告基隆市長謝國樑強盜罪，新竹縣長楊文科天坑案涉貪交保。

民進黨不分區立委候選人陳俊翰，在選前之夜上台發表談話，網紅王志安譏為賣慘博同情。陳俊翰英年早逝後，王志安仍指控民進黨應為其過世負責。

獲民眾黨支持，韓國瑜當選立法院長，馬文君當選國防委員會召委。民眾黨政見「重啟服貿」、國民黨「開放中生來台就業」實現之前，藍白先合作修法，助近 35 萬中配早兩年取得身分證，並開放其雙親及兒女來台依親、用健保。

中國每年批准逾 5 萬中國人移居香港，香港 11 年來移入 50 萬中國人，同時香港人大舉移民外逃。反送中曾一天近兩百萬人上街抗議，都無法動搖北京移民實邊。才剛目睹香港恆生指數跌到低過台股，慶祝台股直逼兩萬點之際；台灣本應「武裝到牙齒」，卻面臨被拔牙去爪、黨國特權橫行毀滅商業與金融，朝香港谷底淪落的危機。

到時我們還能說「捨台灣無處可去」嗎。

06.

在這無情的世界裡，蔡英文是個怪物。神話怪物每砍掉一個腦袋，就長出九個腦袋。她的膽量就是那麼可怕。

2008 年，蔡英文競選新北市長失敗。她說：「這一次沒有成功，我們下次再挑戰，再不成功，我們繼續挑戰，總有一天我們會成功。」當中已有後來「一哩路」演講的雛形。

「我的去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不要因為我一個人，這一次的選戰沒有贏，而對台灣的民主政治失去了信心，我個人沒有成功，並不代表民主沒有成功。」

2012 年，蔡英文競選總統的敗選演說：「我知道此刻大家的心情。今天，我相信有很多人原本期待勝利，但是，現實不盡如人意。但是，我要跟大家說，我們要堅強，我們一定要堅強，我們一定要比誰都堅強。我們是民進黨，我們過去在面對挫折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倒下過。以前不會，我知道，這一次也一定不會。我要請大家回想一下，四年前，我們曾經是這麼的絕望，我們所要挑戰的山頂，曾經被認為是遙不可及。」

蔡英文輸馬英九近 80 萬票；但前一次謝長廷輸馬英九 221 萬 4 千票。陳水扁兩次都僅贏三萬票以內。國會一直國民黨過半，公認基本盤藍大於綠。

「但是，我們咬著牙，整個黨團結在一起，在這四年，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這一次，我們已經接近山頂，我們還差一哩路。」

2014 年九合一選舉，民進黨取得縣市長 13 席。2016 年，蔡英文當選，在立法院過半，民進黨初次完全執政。面對狂喜的支持者，她說：「在這裡我要以總統當選人的身分，也要以黨主席的身分，對民主進步黨全體黨公職人員，下達第一個命令『謙卑、謙卑、再謙卑』。」

比起馬英九嗨爆「我們贏了」，她對藍營選民的同理，深情感人。但她第一個命令，應是修法，拆除庇護謠言、中諜的黨國高牆，關十年。關十年。再關十年。

07.

如今選後才一個半月，打開報紙暗無天日，每一天像隧道下行無底。不知道過十年回頭看，是不是今天就頂點了。

重看 2012 年敗選演說，蔡英文宣佈辭黨主席，群眾雨中痛別。她說：「你可以哭泣，但不要洩氣。你可以悲傷，但是不要放棄。因為明天起來，我們要像過去四年一樣的勇敢，心裡充滿著希望。因為，我們必須勇敢地扛起這個國家的責任，我們必須樂觀地，繼續為台灣這塊土地打拼。」「我們抬起頭，堅強勇敢的走下去。謝謝大家，我的心會永遠跟台灣人民站在一起。」

她沒說不要哭，她說必須勇敢，必須樂觀，必須懷抱希望去打拼。認清苦難中沒有絕望的權利，用樂觀去開拓原本不可能的前景。

她的勇氣，對我而言，仍然近乎暴力。回看任人笑罵唾面自乾的新國會，選民對民進黨無情，到底偉大在哪裡？我覺得已被成批送入虎口，個人渺小無依。

但 2022 年敗選，蔡英文描繪了相反的圖像：「在民意的面前，政黨是渺小的，政治人物是渺小的。民進黨不是沒有挫敗過，不是沒有跌倒過，我們會深刻檢討，人民對我們的期待越高，我們就要做得越好。」

08.

蘇貞昌的閣揆回憶錄《護國四年》提到，國民黨發動反同公投，造謠「同婚通過後不能叫爸媽，只能叫雙親一、雙親二」等，遍地烽火。民進黨民代調查選區民意，四面楚歌，不敢支持。蘇貞昌開會回顧當年美麗島大審，斷言關鍵時刻，必須要有少數人勇敢站出來扭轉歷史，同婚就是這一次歷史上的關鍵時刻。

2008 年敗選那晚，謝長廷說的：「台灣的發展從來就不是順風而行，風愈大我們愈要走。」如果他們沒有逆風幹過這些大事，那麼這些話柯文哲們隨時可以 AI 變成話術、拷貝套利。

然而民進黨賭上一己存亡，一次次實現了公平正義。他們不是用話術，而是用歷史、用那些永遠在選後姍姍來遲獰笑的判決，證明自己的為人，是政治 AI 們無法以假亂真的。他們在美麗島大審、在反同公投通過時，都毫無理由樂觀。然而經由那些谷底的黑暗時刻，他們迎難而上，創造了不可能的今天，民主、獨立、富裕的台灣，外媒譽為亞洲的北歐。

我們無法繼承盛世。所有的盛世，只能從廢墟中再次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