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放棄了健身 ft. 白潔如

勻速地變胖，腹部兩側會一直有淡橘色的生長紋，像雨水划過車窗軌跡那樣錯落，是皮膚持續斷裂的證明，當腹部脂肪達到一定程度，脂肪會溢出內褲的邊緣，成為一塊額外的皮膚，擋住視線和下身，好像一種身體地理上的攔腰截斷，鎖骨是會消失的，脊骨也是，後背會強壯而不可攀越。

一直拒絕照鏡子的我，此時此刻，看清了我身體上的每一片新生、溝渠、飽滿、突兀的地帶。好像我從來就是如此，一顆爆炸產生的星星，無目的地擁有自己的表面。

這一刻我才明白，身體是有自己的形狀的，而不是你內在性地包含著一個幽靈般的「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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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幸運，是一個從小就胖的女孩子。

幼稚園裡眼睛、臉、身體都圓滾滾的小女孩，是很受歡迎的，是那種農村年畫或者掛曆上，梳著兩個紅色朝天小辮子，抱著錦鯉，播報豐收的福娃，會被大人突然捏臉，會有人拉著我的手說，軟呼呼的小肉球。我是快樂的，討喜的，大人們連我吃飯的樣子都看不夠，覺得香噴噴的，富有生命力。

不用進入青春期，這樣的小女孩就會遭遇男生們集體的霸凌、拳打腳踢、惡言相向，體育課上，我的一舉一動會被無限放大，跑不快，不敢翻跟頭，跳不遠，我不敢展現我的力量，彷彿胖已經足夠羞恥了，我不能又胖又強壯，我開始頻繁地謊稱自己胃痛，躲避任何身體會被曝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場合。

每個體育老師都會對我面露難色，運動員們最看不起不挑戰自己的人。可是我沒辦法。羞恥感，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異樣，加上性格的內向，我最終無法說出我的介意，我只能說，我不喜歡運動，不擅長運動，我的身體，沒什麼值得操練的，我的身體應該消失在地球上，那樣我就不會被惡意凝視著，不會因為暗戀某個男生，而成為他被群嘲的理由，也不用每次發放新的校服，都不得不舉手問老師：「有沒有男生的尺碼，我的衣服太小了」。

到讀高中時候，少女初長成，自然而然瘦了，但我仍然不是主流審美裡亭亭玉立、皮包骨頭，那些年級裡漂亮的女孩子，有天鵝頸、纖細的手臂、輕盈的腳踝、腰身盈盈一握，對我而言，是一種無法企及的標準女性美。沒有男生把我當成女孩對待，大家和我稱兄道弟，或者把我當成某種「大姐頭」，長期的自卑把我塑造成了爽朗性格、喜歡照顧人的存在，但我內心渴望被當女孩子對待一次，被呵護，被追求，被誇漂亮，被注視，成為亮麗的風景。

我在家裡會一邊背誦課文，一邊做仰臥起坐，聽從一些漂亮女生的建議，買了減肥藥吃，我會堅持參加學校的冬季鍛鍊活動，在大雪紛飛中爬上郊山，最後累到滾下來，圓滾滾的，身上沾著新雪，同學們大笑，我也只能陪笑。一個普通的中等身材的我，仍然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巨大的動物，感覺有一個陰影寄生在我身上。肥胖是一種身體感覺，無論我身體如何改變，格格不入的不配得感，都會追獵我。

大學時候，作為同輩壓力的外貌和戀愛焦慮變得巨大而無法忽略，我對自己沒有屬於女性的吸引力這件事供認不諱，一定是我不瘦，不漂亮，不夠好，所以沒有擁有過美好的校園戀愛。瘦等於好的觀念，早在我心底生根。

我開始非常努力地健身，並且迅速成癮，一個過去不擅長運動的人，第一次在商業化客製化的課程和教練提供的情緒價值中奮力拼搏，看到成效，那感覺彷彿在身體內點燃了一把幽深的火苗。我相信了那一套被灌輸的「自我效能」敘事，相信「自律」和我終將獲得「更好的自己」。

我那時一天去健身房兩到三次，跑 5 公里，做重訓，上各種團體課。內心想要合群和融入的卑微，和健身時的身體酸楚折磨，在我身上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因緣。我必須磨掉自己不適合的形狀，為自己天然而擁有的東西感到抱歉，並且，持續不斷的，排異它，我只有這樣才能通向目標。而健身也會帶來「對目標的飢渴」，它表面上看起來是一種不滿足於現狀的正向能量，但是實際感受上是一種匱乏感：此時此刻的身體，永遠是不足夠的，永遠有更新的目標。

這樣的想法最終吞噬我，明明早已經達到醫學上的健康身體，我卻持續沉迷測量體脂，以及在 170 的身高前提下，不斷地要求自己體重「好女不過百」。

我萬分欣喜地第一次穿上時裝店裡的 m 碼衣服，在劇組裡擔任年輕漂亮的小演員，在展覽和詩歌會上穿著新買的裙子侃侃而談。不斷追求外貌的改變，並沒有改變我認為自己是一個醜陋的胖子的內在，我的自卑和自我厭惡，內化到了我的愛情、約會、親密關係裡，只要一點點愛就夠了，只要欣賞我覺得我漂亮就夠了，只要給我關注就就夠。

我猜天生麗質的美人們一定沒有我的困擾，我分辨不出向我走來的人，對我的渴望是什麼。那幾年間，我經歷了我從未設想過的欺騙、傷害、騷擾、跟蹤、圍獵、謠言。一個從未被當作女性對待的人，通過「成為更好的自己」的努力，突然變成了被男性凝視、慾望、獵捕、洩欲的對象。

我陷入了非常深的憂鬱，並且出現了明顯的複雜性創傷症候群，我暴飲暴食，加上藥物的作用，以毀滅之勢胖了 30 公斤，像是迅速扼殺了那個瘦弱的我，我被我的脂肪封印了，我重新變成了一個遭人唾棄的胖子，那個在角落裡暗自哭泣永無天日的人，隨後，肥胖和憂鬱的相互作用，讓我進一步孤立和拋棄我自己，我動彈不得，過上了幾年如一日，沉重而漫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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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麼重新從一個肥胖的身體出發呢。

像很多減肥勵志電影的主角一樣，我不設任何懷疑的，認為此時時刻的我，是一個「更差的我自己」，只有重新健身，雕琢我的身體，才能讓我回到「未曾受傷的狀態」，憂鬱症、被騷擾的恐懼、被我迴避的機會和社交，沉重身體帶來的緊張與羞恥，被我視為一種外在的損耗，解決外在就行了。我決心要奪回我的一切。

但健身勵志的典型敘事卻再也無法容納我了。

我的身體遠不如從前聽話，不再是自我效能的展示場所，復胖帶來的失敗感，被騷擾帶來的羞恥和分裂，失去和身體的核心連結的多重感覺，交疊在我身上，我的身體無法像以前一樣操練，我體會不到奔跑的快樂，重訓的效果甚微，持續增長的體重，睡眠的危機，殘破的膝蓋，都沒能阻攔我繼續健身的妄念，我甚至辦了拳擊課會員，近乎虐待自己的參加了過度的運動，最後是漫長的運動疲勞和渾身的疼痛。

當我的身體開始臃腫發胖之後，健身房也不像以前那麼親切和安全了。我才突然發現，健身房仍然是一個展示身體的場所，對自己身體本身就羞恥的人，要付出額外的內在能量出現在公開場合。每一次運動，都變成了我將自己傷疤示眾的一種殘忍酷刑。

具體到訓練計畫上，受傷的身體，再也無法在標準化的、局部的操練中得到滋養。練臀，練背，練核心，有氧，或者無氧，每一個動作彷彿都在提醒我的不足，我每一個地方都需要重新雕琢，我每一寸身體都是不合格的。

二度健身和健身導向的單一目標，沒有讓我和新身體和解或者共處，而是一直在企圖消滅它。終於，我感覺到了過去曾給我培力的行動，此時此刻卻是「自我屠戮」。根本的原因，也不只是肉體實踐上的困難，而是我對健康、身體的認識變得多元了，我意識到包覆我的不只是脂肪，而是脈絡複雜的血肉。

在進食障礙的專業心理課上，我學到了「去性化」這個概念，很多經歷過性騷擾、性侵害的女性，會下意識陷入暴飲暴食，變胖，超過一定標準，她的身體就不被社會視為女性，會達到去掉女性化特質的結果。我才意識到，這看似折磨我，令我失敗，令我羞恥的身體，一直在試圖保護我，讓我不要回到創傷的處境裡去。

在錯置的潛意識下，我去掉自己女性特質，去掉可能遭遇危險和覬覦的一切。這當然是一個損耗、摧毀、醜化自己的方式，除了暗含著「胖就不會被男性凝視」的期待，還有回到被霸凌和排斥的童年創傷自我的一種痛苦的安然：彷彿被霸凌和不視為女性的痛苦，好過被當作女性凝視和侵犯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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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把這些敘事都放下。

放下我改變身體，逼迫它強壯，逼迫它驕傲的每個念頭。

機關算盡地雕琢身體，和養育身體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身體不是物理作用，是化學作用。

我開始堅定地養育我自己，按照它的需求，它的特質，它的喜好去行動。我並不喜歡健身房運動，我只是曾經為「自我培力」的健身敘事買單，並且單一的相信一種健身上的成功，可以覆蓋過我失控的人生。而如今，我不覺得我的身體是失敗者的身體，我的身體是我的傷疤，也是盔甲，是我受傷的經驗，也是我生命的出發點，我不會刻意展示它，但是我也不會掩蓋它，我不會對它提更多要求，也不會因此牴觸新的嘗試和變化。

我攜帶著受傷的身體，也擁抱的新的身體，告訴它：謝謝你幫我抵禦了回憶和夢魘。

我也不需要一再的盯著自己的缺陷，認為自己是不足的，需要改變的。我是足夠的，即使我受傷了，我也是足夠的，我開始發現即使如此沉重，我仍然是一個喜歡旅行、徒步、爬山的人，我也喜歡種植、歌唱、集體互動。讓我的身體動起來，可以非常迂迴，在公園裡看玫瑰，去陽明山看水牛，基隆海邊放風箏，甚至可以只是花點時間整理陽台的植物，在每一個行為中，我的身體為我的福祉而勞動，不為了讓我看起來更瘦、更緊實、更像一個成功人士。

我從未想過，在心靈逐漸成熟之後，我澈底放棄了健身，反而學會了，和一個肥胖的身體相處，與人生漫長黑夜中的羞恥共舞。

直到全然地接受我此時此刻的身體處境，我突然感受到它的一些細微的疼痛、變化、不穩定，我第一次感覺到身心統一，那感覺不是一種強力的操控和改變的感覺，我對我身體施加的不是期待和權力，而是柔軟的——我略顯疲憊地驅動我沉重的身體，像推開一個緊實的麵團，讓它逐漸舒展，逐漸因為這忠誠、專注的力道，而汲取此時此刻的陽光、空氣、濕度、微生物。

我感覺到一種輕盈，那種輕盈是一種恍然大悟：原來我一直和自己的身體錯位地活著，如今我們從貌合神離到逐漸連結在一起，它們還尚未「整合」，坦承這樣的不協和，竟像一種奇妙的舞蹈，彷彿在為自己哀悼，彷彿在為自己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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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健身就可以嗎？健身就可以快樂嗎？健身就可以被愛嗎？健身就可以被慾望嗎？健身就可以自由嗎？健身就可以更有意義地生活嗎？健身就可以原諒鏡子嗎？健身就可以不用是我自己嗎？我是什麼很健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