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常態|給我一個謊,讓我看不清自己──徐林克《夏日謊言》
是誰都需要一個謊言,來讓苦痛不那麼精確。
不在乎這個謊多麼歪斜,把撒謊的這個人襯得多麼正直。徐林克並非著迷在小說裡佈下真偽難解的懸念性情節,他真正關注的是各人如何仰賴謊言來求生,以致發展出全然真誠又全然卑劣的內在衝突。
《我願意為妳朗讀》將謊言與尊嚴相互纏繞,逼現出悍烈無畏的脆弱人性;《夏日謊言》的七個短篇亦劈開情愛的深淵底,微光的自我放逐與自我覺醒,怎麼纏附於那些最誠摯的謊言以及那些最邪惡的真實之中。
〈旺季後〉與〈巴登巴登之夜〉特別令我念念不忘。男主角總為自己在情感上的分心與叛逃辯解,他說,給一張不完整的草圖輪廓,不代表他描繪了錯誤的圖像。他也說,第一次愛一個女人卻沒有對愛的想像,他與他的女人不知道怎麼正確地吻怎麼正確地嘆息,他們是重新發現怎麼去吻怎麼去嘆息的情侶。
他們並非刻意撒謊,而是愛戀的激情迫使他們僅僅描繪心之所向,無視自己的雙腳離地飄浮,就像佈下一場騙局,而裡頭根本沒有謊。或許,更近似於珍藏著一個秘密,而這個祕密根本沒有人珍視。所以,謊言是劇烈而空洞的疼痛,因為謊言渴望揭示的真實或再現的世界,早已深深陷落不見。
於是,當我們讀完《夏日謊言》的七個故事,我們會忽然明白,折磨人的不是真相,而是真相之所以成為真相的原因。對事件的詮釋,構成了一種真相或一種謊言。事件本身無從成為真相或謊言,唯獨「詮釋」此一行為,能將一個事件的切面變得斷然且絕對。
斷然且絕對,也是愛情的本質。允許真相隱匿,允許真相變形。我們難以分辨是什麼樣的幻覺令我們墜入愛情,又為何堅貞地守護一個無足輕重的謊言如同守候一段情愛關係那樣莊重無悔。徐林克透過精巧的小說結構與敘事節奏,剖開了人的屈從、反抗、逃避、放任等種種行動的核心,其實是毫無道德感的茫然虛空。近似撒謊的一切生存姿態,無非是內在情思的自然擺盪所展現於外在的真實無羈。
最明艷的夏日,有最悠長的陰影。如果,愛情裡的謊言不是為了矇騙而是為了承載尊嚴、意志與夢想,或是遮掩那些逝去卻仍在崩壞的尊嚴、意志與夢想;那麼,顧城的詩句「人時已盡,人世很長/我在中間應當休息/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或許是對生命消長的一種洞穿,而這樣的洞穿,也是對生命斷然留下的愛與悔的一種深情撫慰。
【愛情常態】
我不知道愛情如果不是最暴力、最羞恥、最甜蜜的勒索,它還能是什麼?
這些是我在文學、電影、戲劇、舞蹈、繪畫、音樂裡所理解到的愛情常態。
【吳俞萱】
寫詩、影評,策劃影展與讀書會。
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