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常態|愛情誕生於一則隱喻——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隱喻是一種危險的東西。我們幾乎會把整個生命情境融入一則富有美感的形象之中,而那形象是構築在所有精心挑選的詞彙連綴裡。於是,我們透過詞彙所描摹出來的形象,慢慢墜入一種自我催眠的狀態。
這股無邊無際想要跌落的欲望,就是米蘭昆德拉說的「暈眩」。暈眩不是害怕跌落,暈眩是空無的聲音,它吸引著我們、魅惑著我們,令我們無法遏止地渴望活在持續不斷的暈眩裡,感受自我設想的甜美召喚,要自己放棄命運和靈魂,同時感受自己對這一切擺佈的奮力抵抗。
托馬斯跌入的暈眩狀態(自我催眠)是,他執迷於探索每個女人那百萬分之一的不同,他藉由性愛來佔有那些隱藏在她們內在深處的某些獨特性。他並不貪戀感官逸樂,而是以解剖刀剖開世界橫陳的軀體。但當他遇上特麗莎,他覺得這個女人像個孩子,被人放進塗覆了樹脂的籃子順流漂到他的面前,他得像法老王的女兒撈起水裡的小摩西、像波里布收留被棄的小伊底帕斯那樣,寬赦受苦的生命。
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愛情是某種輕飄飄的東西,或是某種沒有任何重量的東西。因此我們開始解讀偶發事件的意涵,相信一則隱喻所寓示的駭麗命運。就像一心想要尋找自身存在獨特性的特麗莎,將「六個偶然」視為她與托馬斯的相愛預兆。昆德拉說,這不是迷信,而是美感。人在美的感受力的導引下,把意外發生的事件變成即將寫進自己生命樂譜上的一個動機(motif,樂曲中一再出現的音樂主題),每個人都會回到某個動機上,重複這個動機,修改這個動機,發展這個動機。
人,不知不覺地,依循了美的法則,譜寫了生命的隱喻。年輕的戀人,生命的樂譜才在前面幾個小節,還可以一起譜寫這份樂譜,一起改變其中的音樂主題,可是,如果人們在年紀大一點的時候才相遇,他們的生命樂譜幾乎已經完成了;每個字、每個物品,在每個人的樂譜上都意謂著不同的東西。而即便是相同的東西,每次也都會引來一個不同的意義,但這個意義與過去所有的意義反響共鳴,每一次新的經驗都會迴盪著更豐富的和聲。
所以,昆德拉在描寫薩賓娜與弗蘭茨之間的愛情時,羅列出幾個詞彙來彰顯他們內在的疏離與分開的必然。他們熱切地聆聽與述說,他們確實理解彼此話語的邏輯意義,但卻聽不到、說不清語義所指涉的情感經驗。也就是說,任何詞彙含藏了屬於個人生命歷史的獨特記憶,於是,詞彙所構成的詩情隱喻,將斷然地讓一段愛情誕生,或是無情地終結一段愛情。正因為生命有這些隱喻,有這些意義的追尋,我們的存在才不致失去所有的維度,變成不能承受之輕。
【愛情常態】
我不知道愛情如果不是最暴力、最羞恥、最甜蜜的勒索,它還能是什麼?
這些是我在文學、電影、戲劇、舞蹈、繪畫、音樂裡所理解到的愛情常態。
【吳俞萱】
寫詩、影評,策劃影展與讀書會。
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