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常態|世界終於面臨一個早晨——保羅.索倫提諾《絕美之城》和蘭佩杜薩〈莉海婭〉
當我們討論愛情,我們討論的是什麼?
義大利導演保羅.索倫提諾和義大利小說家蘭佩杜薩逼近愛情核心的方式,都以極大的生命疲憊感來擁護一種逝去卻永恆存在的東西。那個東西與其稱為愛情,不如視為一切信仰和價值解體之後才能出現的「自我」。於是,《絕美之城》裡那個縱情浮華的年邁作家,最終憶起的不是初戀女孩在黑夜的燈塔下浮出亮光旋即隱入夜色的臉孔,而是透過那張臉孔,回到自身生命的明暗交接處,恍然理解絕美的純善或絕美的沉淪根本不在未來,而在自己的過去;若不觸及自己的軟弱根源,就會向外追尋絕美之城,而寫作不過是一個圈套,引自己上鉤──藉由虛構的故事來套出自己的真實,真實的錯落與憾恨。
蘭佩杜薩的短篇小說也是如此,描寫那種一直縫補他人而自己始終無法縫補持續破爛的自我放逐者,一無所有地從生活退出且又一無所有地回到生活。〈莉海婭〉中的老人追憶一段年少的愛戀往事,他說:「這位熱情的少女,這頭暴烈的小野獸,好比一個深通世故的母親,只要在面前一出現,就能打破一切傳統觀念和條條框框;她那纖細的、常常沾滿血污的手指向我指出一條既通向真正的永恆的安逸,也通向禁欲主義的道路。這種禁欲主義並非摒棄所有欲念,而是不能接受比她的愛情遜色的其他歡悅。我絕不會忽視她的召喚,不會拒絕我曾經有幸得到過的那種歡情。」
當這個老人在描述愛情,他描述的是什麼?他說了一個獨特的愛情經驗,那獨特在於對象,也在於他能以孤獨的一生來完成並確認自己的存在意義是那樣獨一無二。狂勃的不是愛情,而是信仰愛情的這個信仰本身。愛情的結果便是激發一個人的旺盛生命力,去回到自身,尋回自己拒絕的東西,或是拒絕自己尋找的東西。無論那樣的生命力,是通向死寂還是苟活,都是一種冷冽的自我覺醒:揭穿幻象,或是,承認真實也是幻象,然後活在裡面,不去分辨真偽。如河流動,如海川盪,植物還在萌芽的內側,動物還在出生的內側,世界終於面臨一個早晨。而世界僅僅是我們自己無節制地任性多情因而創造出來的幻象,就像羅馬尼亞旅法哲學家蕭沆說的,「時間本身之所以會流逝,是因為我們欲望生養這個滿是裝飾的宇宙。」只需一絲清醒,便能令它們全部消失。我們念念不忘的,並非愛情,而是思索愛情之際那無私接引我們的那片黑暗,黑暗裡有過明亮的那個自己。
【愛情常態】
我不知道愛情如果不是最暴力、最羞恥、最甜蜜的勒索,它還能是什麼?
這些是我在文學、電影、戲劇、舞蹈、繪畫、音樂裡所理解到的愛情常態。
【吳俞萱】
寫詩、影評,策劃影展與讀書會。
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