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裡的大廚（八）：別擔心，都很新鮮 / 炸海鮮

作者JOEL

日期09.06.2011

大部分人都不是笨蛋。

我的意思是，大部分的人不會真的因為我們拿什麼給他們，他們就買什麼。事實上我遇到的很多客人，都懂得基本的辨別知識。只不過他們不敢完全確定這些知識是不是絕對正確。

一般的時候，我的工作就是讓他們付錢，帶回他們想帶回的商品。雖然我在之前似乎老是把市場裡的貨色說得糟糕透頂，好像菜市場是完全不值得一去，你一掏錢出來就會把餿水帶回家的地方。但實際上菜市場裡的好貨，絕對比一般的大賣場或是超市要來得新鮮而且多樣。做生意除了一些旁門左道，最重要的依然還是誠信。

當然，還有旁門左道的誠信。

「這是凍貨還是現撈？」，男人半彎著腰，用食指指著軟攤在檯面上帶點灰的紫黑色旗魚切片，面向下方的臉稍微抬起，灰白的眉毛推起上方帶著油光、毛孔粗大的額頭，眼神跨過有點鏽斑的金邊眼鏡的上緣，對我投以疑惑的眼神。

我有點心虛的用眼角餘光，看著從肉片下緣流出的暗色血水。魚是現撈的——在它昨天沒被賣掉，被我用塑膠布包起來，埋進碎冰丟進冷凍庫之前。

吳叔看我就快藏不住臉上的心虛，隨即放下了處理到一半，和燉鍋差不多大的旗魚頭。站到我身後對著男人嚷嚷：「肖年耶，你看這肉質這麼漂亮......當然嘛現撈。」

這是第一步，死的說成是活的，羅碧玲也說是林志玲。

「可是......這裡的顏色看起來怪怪的。」男人有些遲疑，小心翼翼的指著變色的肉片。

吳叔將肉片從檯面上抄起，展開雙臂像個正在演講的政治家，皺起眉頭，假裝一臉不耐的看著男人。

「啊......這裡有幾百條魚，當然有的有點傷啊......我幫你扣掉零頭啦！」他有技巧的將魚摔到男人面前的碎冰上，乘著男人被四濺的冰花嚇得瞇起黃濁的雙眼時，順勢用手掃去魚片在檯面上印下的黑色血水印子。

這是第二步，自圓其說。（偶而配上一點聲光特效，例如「魚片炸彈」。）

男人皺著眉頭，扁扁嘴。一面嫌惡的掃去沾在身上的碎冰，一面指著剛剛摔在碎冰上的那一片肉片。「那幫我秤一下這一塊。」他的聲音不大口氣卻有些急躁，我有看過這種表情，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看過。

吳叔叼著煙，將肉片扔上電子秤，按下了斤兩的換算價錢，瞇著眼看沾滿魚鱗血漬的螢幕上顯示的價格。「喔......來！頭家，你這塊三百元剛好！」

「嗄！這麼貴喔？」男人瞪著電子秤另一面的螢幕上顯示的數字，想從上頭找出一點邏輯，我這才發現他有雙眼皮。

事實上大多數時候，像他一樣的男客人才懶得弄懂我們到底是怎麼換算斤兩和售價的，所以他們也沒有興致研究電子秤上的小螢幕裡數字的邏輯。只有下面三種情況他們會發出疑惑的哀嚎：

第一，太貴。

第二，老婆說這太貴。

第三，老婆給的錢不夠他買完魚之後再去偷買包煙。

「那謀不要買！挑東挑西又不買......走啦走啦！」吳叔將魚片摔到檯面上，假裝氣得趕人，還急忙的點上一根白長壽，朝著男人的方向揮舞雙手，做出趕人的手勢。

這是第三步，營造出急迫的假象（就像電影裡常演的，剩下五秒鐘炸彈就要爆炸了，到底要剪紅線還是藍線？），引誘（或逼迫）你下定決心。

「謀啦謀啦......三百塊喔......真的是現撈厚？」男人很聽話的照著吳叔的劇本走，但他還有一絲理智，打算做最後的掙扎。看來他家老婆除了懂魚，也懂管男人。我這才想到他的表情我在哪看過——對面賣雞的大姊，他的先生看起來是個標準的男子漢，但是只要遇到賣雞大姊......就像入伍新兵遇上教育班長，只有乖乖聽話和夾懶蛋的份。

「嘿啦，要問幾百遍啦，你辦案喔？不好吃你拿回來退啦！」吳叔嘗試切斷男人的最後一絲理智。（快啊！炸彈剩兩秒就要爆炸了。）

「喔......」男人鬆開緊皺的眉頭，放下深深的抬頭紋。默默的看著裝進塑膠袋的魚肉，將手伸進口袋裡掏錢。（終於，你剪了其中一條線。可惜，是剪會讓你老婆爆炸的那一條。）

「好，收你三百塊......來，你的魚。頭家謝謝啦！」吳叔一手將魚遞給男人，一手從男人手裡拿過三張發皺的百元鈔票。

任務達成，但是我們還有後續的工作。讓這個男人即使回家被罵，也要覺得是自己的錯，而且開始信任、依賴我們，從此以後只跟我們買魚。

「好吃我會再回來買。」男人內心覺得怪（沒有人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花錢，帶了自己不要的東西回家還會覺得很正常，即使他剛經過內心的天人交戰。），但說不出來哪裡怪。只好為了尊嚴，落下了能表現自己並不是傻子的話。而這時候，我們就要讓他覺得，他買這塊魚時所付出的聰明才智，足以拿下諾貝爾獎（如果獎項裡有買魚這一項的話）。

「其實我逛了一圈就覺得你的魚最新鮮。」男人用如釋重負的表情看著檯面上其它的魚，對著吳叔說。

他想證明他不是個不識貨的傻蛋。

「厚！拜託，不要拿我們跟那些賣餿水的比啦！」吳叔一臉不以為然（因為有時候我們也是賣餿水的），一面像是斥責犯下滔天大罪的犯人似的，大聲的對著空氣中叫罵。

這是建立信任的第一步，讓對方感覺到你跟他是站在同一陣線上。

吳叔突然將聲音壓低，靠近男人。叼著的煙，燻得男人眼睛刺痛。但是男人礙於好奇只能稍微的別過頭，他可不想錯過什麼。

「偷偷跟你講，後面那邊賣生魚片的......他的魚有夠差啦......」我在吳叔身後看著男人從眼角皺紋上給煙霧燻出的濃濁眼油，在心裡偷笑。我們攤子後面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一攤在賣生魚片。這是第二步，製造共同假想敵。或是製造一個反派角色，好來襯托我們有多麼正直、能被信任。

「真的！難怪我上次吃了馬上落屎......」真妙，男人又是去哪裡吃的生魚片。

「唉喲，那個不要吃啦！」吳叔煞有其事的勸告男人，還提供了好幾個防拉肚子的偏方。這是第三步，讓對方以為我們是真正關心、真正在乎他的人。

「好啦好啦，以後都來跟你買，貴一點......可是這樣比較安心啦！」男人像是撿到寶一樣開心得樂不可支，他心裡的話都寫在臉上。（「踏碼的，沒想到我對挑魚還滿有一套的嘛，回家可以跟水某現一下，我今天不但買了好魚，還用我走跳多年的經驗交了個魚販兄弟。以後就叫她來這邊買…」）

「黑啦......肖年人要識貨啦。」吳叔在臉上堆滿讚賞的表情，好像男人是他見過最懂得怎麼看魚的人。這是第四步，建立對方的虛榮心，使他產生連自己都無法察覺的依賴感。

「好啦，先走。老闆謝謝捏。」我在內心冷笑，可憐的傢伙。被賣了還替對方數錢，我能夠想像他一回到家，自信滿滿的拿出魚之後被老婆大人罵到抬不起頭的模樣。但是他還是會回來跟我們買魚，因為他知道（雖然只是他個人這麼想）我們不會騙他，我們之間的男子漢情誼是那些整天鬼吼鬼叫的黃臉婆不會懂的。（情誼個屁，給我掏錢出來！）

「抹啦！頭家慢走。」吳叔使盡全力的笑容，讓臉上的皺紋深深的陷入皮肉裡，他甚至還微微彎下腰，但我想他只是因為剛才清酒喝多了站不太穩。

雖然這麼說有些失禮，但很抱歉，我們是生意人，我們的朋友只有新台幣。你不過是我們用同樣伎倆魅惑的不知第幾百個客人。

我看著男人的背影，在內心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