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膳|烤乳豬

上膳|烤乳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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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9.01.2016

豚有三美:炙烤、醬燒與白切。

漢人好食豬,兩者淵源由新石器時代遺址中豬占動物類大宗即可窺知,當時人豬比鄰混居,雖不能論斷家豬馴化蓄養於當時屬普遍現象,但據出土豬骨的形貌:吻部相對較短、頭胸部和腹臀部各佔一半、母豬明顯居多且年齡結構偏向年輕……等特徵可推知實況亦不遠矣。彼時養豬型態約介於放牧和圈養之間,取榖物餵養,以之充飢,以之殉葬。

時至周代,豬的豢養和肉食更為普遍,《詩經‧大雅》:「執豕於牢,酌之用匏。」食豬,一方面由於豬隻易於飼養且換肉率高,一方面又具繁殖力旺盛之優點,西周人們已能熟練地給小公豬施行閹割術。補充肉食之外,豬同時在祭祀上佔一席之地,太牢、少牢皆須用豬為犧牲,士人以豬行家祭,其後禮樂崩壞,廣大的庶民階級群起仿效,無形中更進一步穩固了豬在祭祀儀典上的地位。

色純為「犧」,體全為「牲」,周代祭祀雖不若《聖經》《利未記》指導以色列人燔祭之規範嚴謹,然舉凡祭典儀節、秩序、儀仗器物等均有明文規定,祭肉單用白水焯熟,不加鹽,不佐調料,禮成後眾人分食,此乃太公分胙是也。現今閩粵一帶仍保有古代遺風,不過改白水焯豬肉為燒豬肉罷了。

炙烤乳豬何以奪得頭魁?烤乳豬又叫燒小豬,《周禮》、《禮記》定「炮豚」為八珍之一,需「取豚若將,刲之刳之,實棗於其腹中,編萑以苴之,塗之以謹塗」,列為王膳,只天子諸侯方得一嚐。時至北魏,作法越發精進,賈思勰《齊民要術》:「小開腹,去五藏,又淨洗。以茅茹腹令滿,柞木穿,緩火遙炙,急轉勿住。」改以茅草填入腹腔,穿在木棒上轉烤,又要「清酒數塗以發色。色足便止。取新豬膏極白淨者,塗拭勿住。若無新豬膏,淨麻油亦得。」新豬膏即新鮮豬油,於烘烤中塗在豬皮上會爆出一顆顆氣泡以疏鬆豬皮,咬來便覺酥脆,麻油別具香氣之外,還能預防燒焦,直到「色同琥珀,又類真金」為止。清袁枚《隨園食單》所錄當時杭州的烤乳豬法又和前代不同,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實驗心得:「小豬一個,六七斤重者,鉗毛去穢,叉上炭火炙之。要四面齊到,以深黃色為度。皮上慢慢以奶酥油塗之,屢塗屢炙。」奶酥油近於奶油,若以香氣濃郁論,自然比豬油高明數倍不止。

炙小豬選用的豬隻不宜過大,重四公斤上下、尚未斷奶的乳豬一來便於炙烤,二來肉質嫩腴,木料則以芳香的果木優先。乳豬開膛去了臟腑,搓入椒鹽、香料、沙薑、腐乳、汾酒等,滾水燙除豬毛,略風乾後這才上鐵叉。鐵叉撐平兩片豬肉,懸於炭爐上,循前人指導精要:「屢塗屢旋屢炙」炮製便能多出幾分把握。塗什麼蘸料呢?飴糖著色焦化,浙醋和檸檬酥化脆皮,汾酒辟腥提味,三者缺一不可,此外還須備一小碗油,不拘用麻油花生油,足令乳豬皮保色防焦即是。炙烤時,內膛先烤至七八分熟再著手整治外皮,胸腹部在前,頭尾部殿後,肉層脂肪豐厚處遇熱融出油脂,乳豬皮得其蘊養,滋味越美。吾幼時曾赴親戚於鄉野間的產業遊玩,為表待客殷勤,遂在庭院清出一片空地來搭架子烤乳豬,晚夏午後花木皆鍍上一層昏沈沈的金邊,閃爍,爛熟,遠近芒果樹結實累累,肉香釅而郁,當真聞之欲醉。

再沒有比烤乳豬更能展現盛宴本質的佳餚了,豐乳肥臀,肉慾橫流,對肉食者最原始的呼喚。小川系《蝸牛食堂》:「這裡就是安居之地。」安居之地單就實體論是一間叫做蝸牛食堂的小店,同樣的,卻也是人作為一個體在母與女、生與死、道德與悖德等錯綜交雜的牽絆和紐帶中如何進退的寫照,小說中,倫子在媽媽的婚宴上以自己豢養的小豬作為主題,做了完全體現「除了叫聲外,豬的任何部分都能吃」的全豬宴:涼拌耳絲、燻豬肝與軟骨、碳烤豬肚、法式燉肉、生火腿、里脊蘋果煮……悲歡酒盞中,吃乃是此身所依。

食烤乳豬,吃的無非就是那層皮,袁枚的品評標準:「酥為上,脆次之,硬則下矣」大抵放之四海而皆準,然其中細微處,不但廚子難以調控,饕客也不易言傳。乳豬肉鬆嫩自不待言,至於腹膛,一般多釀入糯米或絲苗米,米粒吸足了肉汁脂香特別滋潤,義大利人則填滿大蒜、茴香、胡椒、迷迭香、月桂葉等,另有捲入紅酒燉豬雜為餡的;菲律賓等前西班牙殖民國的烤乳豬(Lechón)於豬肚內塞香蕉葉和香料,豬身抹上肝醬;西班牙烤乳豬(Cochinillo Asado)採先蒸後烤,胡蘿蔔、洋蔥一併入爐受橄欖油膏露。

滿漢全席上,烤鴨和烤乳豬並稱雙烤,論烤鴨,北京一支獨秀,掛爐、燜爐兩派各有所長,無獨有偶,擅烤乳豬的廣東也分為化皮和光皮兩派,前者於炭火上炙燒,猛火重油,高溫會在豬皮上爆出密而均勻的小泡,此謂「芝麻皮」,故而又喚作麻皮乳豬,吃口鬆脆且別有一股炭香;後者講究慢火輕油蘸料足,皮面赤豔光滑,雅稱為「玻璃皮」,酬神祭祖場合正中央肥墩墩地擺上一大只,氣派又美觀。

烤乳豬於官方為滿漢全席上不可或缺的大件,於地方,宗族每年清明祭祖皆備一盒烤乳豬應節,掃過墓,闔家分食。兩廣舊俗男方於新婦三朝回門時派去的一盒盒菜餚便有烤乳豬,以乳豬象徵新娘貞潔,女方收禮後將頭、尾剖開,連同手、腳各一只回贈,以示好頭好尾。舊俗繁縟,今多式微,烤乳豬遂被簡化為婚宴上頭盤,或與燒味合拼,或與鹵水合拼。口腹之外,烤乳豬原與大祭盛典淵源匪淺。據說較正規的粵菜吃法是片皮乳豬,乳豬臥於木盤中,覆以紅綢,廚師揭去紅綢後當眾片皮斬件,吃時依各人喜好蘸乳豬醬、甜麵醬、砂糖,和蔥球一道夾入千層餅享用,著實炫技。

祭典肅穆,婚慶莊嚴,但由燒烤到分食等一系列動作卻難掩直接而原始的肉體性,野性的呼喚,乳豬強大旺盛的生殖力誘使人聯想到放蕩,其文化象徵亦不免與饕餮和情慾彼此勾連。若大膽挪用俄國理論家兼批評家巴赫汀(Mikhail Bakhtin)對歐洲狂歡節的觀察:「狂歡節(carnival,一譯嘉年華)不是一個被人們觀看的場景(spectacle)。人們在其中生活,人人參與,因為狂歡節的觀念包容了全體大眾。」於此,便不難理解賓主透過飲宴一同經歷高潮,推杯換盞之際,乳豬確實地完全了雙重的意義。

【上膳】
這是一個飲食專欄,可以的話,讓我再偷渡一點文化、典故,偷渡我的個人癖好。

栩栩
寫百草鳥獸,同樣也寫人間煙火瑣屑。
喜歡微甜紅茶,喜歡聽故事,時常在深夜裡貓咪的陪伴下練習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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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栩栩
圖片提供larique(CC BY 2.0)、LaMerDAmour(CC BY 2.0)、ccho(CC BY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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