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不存在的房間》: 逃離房間,但不需要逃離記憶
「在巨大的絕望裡,依然能誕生光明」——用這樣一句話去破題《不存在的房間》(Room),好像稍嫌跳接了。因為催生光明的不是絕望本身,不是悲劇,不是那惡與宿命,而是其中的「人」。當人有了信念,有了價值要守護,有選擇,就可能生出光。
而這光來自什麼?每個這一類的故事都不一樣。在這裡,它是親情,是母愛。
《不存在的房間》是今年最特殊的題材之一。少女裘伊十七歲被綁架,關在一間數坪大的房間裡七年,期間被她的綁匪性侵,生下一個小男孩至今五歲了。然而在這小小的房間(Room)裡,她用盡心力給兒子「正常」的養育,給他知識,教他價值,在她的綁匪(他們叫他老尼克(Old Nick))提供的最低限度生活必需品幫助下,盡量讓兒子健康,好奇,懂得愛並擁有陪伴。她也不得不作出一些妥協,譬如告訴兒子電視中的一切都是幻象都不存在,整個世界就只有這個房間這麼大。或每當老尼克來「拜訪」,就叫兒子睡在衣櫃裡別出來。
《不存在的房間》脫胎自 2010 年的同名小說,由作者親自改編成電影劇本,原著的魅力來自於,它是從小男孩的角度「口述」的,這樣的氣質電影也保留了,小男主角傑克的童言童語旁白,從一開始就為全片定調。媽媽刻意帶給他的世界觀,彷彿《美麗人生》的美麗遊戲,免去懷疑和恐懼,剩下天真。這是個讚頌母愛的故事,更是個探討「養育」的可能性,極限的存在與不存在等等,樂觀地充滿希望,又悲觀地看待真相的故事。
而為了配合這樣的隱惡揚善,或該說是專注於世界「美」的一面的目光,導演藍尼亞伯拉罕森(Lenny Abrahamson)的鏡頭是亮的,帶著輕輕的詩意,不覺得做作,又著實不悲苦。也是因此,當亞伯拉罕森擠下了《絕地救援》的雷利史考特入圍今年奧斯卡最佳導演,我真的覺得實至名歸。
故事後半,母子順利逃出了房間,重回現實世界,媽媽承受的是創傷者重回社會的適應(包括環境和家人變化),以及被媒體追逐的壓力;兒子則是第一次認識「世界」,第一次看到大片的天空,看見車,看見房子,看見沒有邊界的視野,那麼多長得不一樣的人,就連第一次下樓梯都是新奇,都危危顫顫。也是在此,《不存在的房間》將一個驚世駭俗的題材拍得一點也不冒險,不悲慘,不「社會案件」更不大聲控訴的選擇,顯露出了價值:
這故事在乎的,是「後來」。是重回世界後的心境收拾,包括母親的,包括孩子的,前者不只有前面說的七年不見的現實變化,還包括原本在一個「有限空間」裡完全照顧(完全擁有)兒子的狀態,突然多了許多外援,這些外援也是干涉,是分心。裘伊想給兒子「正常」教養的努力,已無與倫比,已難能可貴,但來到外在世界一檢驗,畢竟還是不足,還是看見落差。
那「希望」與現實的差異,是無可避免的打擊。從裘伊父親(傑克的外公)的無法接納和後段她自己尋短,都能看見這故事探討那深沈課題的意圖,所以儘管這兩個安排都稍嫌刻意和平扁,但這用意,我想給予肯定。
再接續說兒子的部分。小小心靈相信了一輩子(五年)的世界樣貌,突然間全改變了,這樣的認知調整怎麼進行?如何「修正」?能怎麼接納新人物(瓊艾倫的外婆角色真是好)?這是《不存在的房間》真正關心的。而小傑克從畏縮、缺乏安全感到漸漸穩定下來,甚至生出依賴,最後能自己交朋友,這說明了孩子對環境的適應力其實很強。我特別喜歡的安排,是劇組刻意把小童星雅各特蘭布雷(Jacob Tremblay)的造型設計成性別不明確,藉此表達在不和外界互動、不受社會刻板的影響下,孩子的外顯特質其實可以是模糊的。這也讓我想起去年酷兒影展非常可愛的《粉紅男孩》(Tomgirl),片中那位小朋友那純真的魅力。
更有趣的還有,小傑克對「房間」的(被塑造的)超現實認知,是《不存在的房間》最重要的元素,也是整個題材得以特殊的理由。但我們換個角度看:對他而言,後半整個「未知世界」的展開、前往、置身其中和重新定義自己,不正等同於我們在科幻/奇幻電影中,星際旅行或前往童話國度所經歷的冒險過程嗎?吞下紅藥丸或掉入兔子洞,都要推翻所有認知,從此認識一個可能性倍增的世界。「現實」在此變成了「異世界」,原來房間之外還有無限的房間/原來地球之外還有其他的星球。而在其中重新尋找自己、重新尋找定位的主人翁,通常也會發現:異世界其實是另一個人類世界的投影而已。
於是,即使離開了房間,傑克終將知道電視上的一切仍是虛幻,只是那虛幻是在「實體」的攝影棚造出來的夢。他也將知道能看顧你、能陪伴你的人是有限的,不只媽媽還有其他人,但不會太多。他也將知道老尼克那樣模糊的、讓人害怕的、未知的角色,在生命中永遠存在,想抹去也無法,想逃避更無處逃。他更會知道:我們能看見的天空永遠只是一小隅,從中想要猜測風向,猜測明天是大晴天還是起雲起霧?依然不可能。
但就算如此,我們仍愛著我們存在的世界。就像片末母子回到「房間」,小傑克其實依戀著那個地方,需要向它道別。裘伊更是心情複雜。無論怎樣的空間,生活過了就有回憶,就有感情,即使它是侷促的,是施展不開的,是有限的,是悲劇的現場,但那就是我們能體驗的樣子。那也才是人生的房間,是記憶的模樣。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