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時空殺戮與剩餘──評《何者》

對話|時空殺戮與剩餘──評《何者》

作者張敦智
日期06.02.2017

何者,なにもの(NANIMONO),中文也可作「你什麼東西」,時空從片名便開始壓縮,否定修辭從各角度包圍片中角色,將現實拉進停滯的深淵。故事從完全寫實基底出發,展開一場角色困境的逃脫嘗試。儘管背景寫實,但逃脫向度並不限寫實,作為虛構作品,《何者》在逃逸路線從現實與虛構打開一道可能的窺探,消滅兩者封閉關係,搭建出可能的互動橋樑。

電影從推特文化下手,以數分鐘篇幅將字數限制比喻成現代社會要求精簡、快速的現況,個人在嚴酷生存環境,沒有篇幅自我訴說。從第二景起,限制、否定、與質問開始從不同面向襲來:當有村架純飾演的角色在 live house 裡向主角提出「你現在的工作還跟戲劇有關嗎?」,敘事便展開時間面向的壓迫。作為《何者》第二場橋段,這不該僅被視為劇本透露資訊、回憶過去的手段,更顯著的意義在於,從該問題被角色思考那刻起,提出「你什麼東西」的便不再只是社會與上司,而是過去抱有希望與熱忱的自己。角色因此從時間、空間面向被緊迫包圍,在未來困頓、過去拋出質疑、當下面臨競爭的環境下,生命絕望、難以呼吸。在狹隘時空的夾擊下個人無限縮小,退化至幾乎單一個點,舉目無路,挑釁之語在沒有空間的空間,成為必須直面的一道問題,於是自己殘酷地對自己提問,電影標題重新回到敘事裡:你是什麼東西?



從中段起,電影將敘事框架縮回個人,逃逸敘事畢竟只能是個人的──集體逃逸路線無法在傳統佳構劇結構訴說──另一方面,故事也將展開同儕間競爭的情節描述。推特在這部分裡脫離片頭確立的壓抑形象,成為生活簡單、快速的抒發管道。故事陷入軟爛的氛圍裡,一切彷彿有新可能:朋友的討論、合作、心得交流;茫茫人海,彷彿真的有人能作扁舟。這是電影裡第一次嘗試逃離,「我們有沒有可能因互相依靠而找到出口?」此嘗試最終在作品後段被否定了,彼此關係除了朋友,更殘酷與真實的,是競爭私密而更無孔不入的性質。推特作為抒發管道背後,為個人帶來更多日常的自我表演。用來攻擊、刻薄他人的小帳被拆穿,真實後台被揭發的同時,友情戲碼告終,確立兩人無法癒合的關係。

若將逃脫分為時間、空間兩種面向,以上是空間逃脫的失敗。相關敘事在片尾徹底疲弱與消散,主角與心機女在夜裡談話撕破臉後,相關故事再沒有被提及。在虛構裡,那晚是人際關係的終局,情節無法修補,真實世界映入虛構,仍是排解不了的結石,連想像都無法。因此,重心轉移他處、帶出結尾,敘事者迴避此不可解的矛盾;同樣問題在齊美爾(Georg Simmel)《大都會與精神生活》與《貨幣哲學》中曾多次描述:他認為,現代生活的精神困境深陷於金錢至上、客觀理性的要求之中,人類終極關懷將逐漸脫離自我,被與自身無關的事物規則包圍與控制。相同困境在《何者》的景觀是一致的,經濟場域的競爭關係優先取代交流的可能,生存優於人情,成為人際關係的枷鎖。重疊並不來自靠近,而是擁擠的關係。





有趣的是,電影在時間向度的逃脫雖非大全獲勝,卻為虛構與現實的關係開出新的可能。片尾主角再度面試,同樣一分鐘的自我介紹,這次卻說了五分鐘。電影沒有要就此立定立志片虛幻的結尾,它選擇自行消除魔幻,告訴觀眾,方才四分鐘並沒有發生,也因為這樣誠實,電影最後成就出最大的魔術:現實不可能存在的四分鐘,在虛構裡發生了。觀眾可以從這四分鐘逃出去,得到寧靜,被世界包容。完整表述自我後,對現實有新的認知。這是虛構挖掘出的平行時空,它對現實打開蟲洞,此去有空間能容下自己,也正因為此時空是虛幻的、會關閉與消失的,所以才變得真實。虛構無法建立用以生活的烏托邦,卻能短暫容許改變與逃逸,這不正是《全面啟動》中對時間的延長嗎?真實生活需更多理論改造,但那之前,已經有地方能裝下自己。這是虛構從不可能中爭取來的餘裕。

在完全寫實的框架之下,由於沒有充足工具,因此《何者》整體而言並沒有其實際意義來得強烈與立體。《新世紀福音戰士劇場版:破》、《SIgnal》這些同樣關乎逃逸與改變的作品,因能在實際情節穿越時空、通往異次元,所以能表達得更清楚,但這樣的逃離終究是通往虛構的。從虛構再虛構,每打開一新時空,解決方案便如耗盡燃油的太空船,繼續廢棄與漂流。在此狀態下,《何者》犧牲設定打造出的現實逃逸,儘管技術面尚不清楚,但指出此可能,往後的虛構便被打開新的大門。大都會精神困境與時空爭奪並不限於現實時空。辯證、包容與延展,在虛構裡,都真實存在。事物在那裡成形,還諸現實後,使真實世界更加豐腴與富饒。


【對話】
作品、現實、個人、與理論間,存在密不可分的互動。對核心概念強的作品進行精讀、對核心概念弱的作品進行偏讀,並視為特定文化現象詮釋,可以加深不同場域間的關係。此為本專欄寫作之目的,也做為作者自身創作理想方向的追尋路途。


【張敦智】
「Frank 是對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星。一顆代表自己誠實的星星。我們花了一輩子在黑夜中想抓住它,但是他一旦熄滅,就永遠不再閃亮了。我不認為他會跑多遠。他大概只是想自己一個人,看著他的星星熄滅。」──Arthur Miller《All My Sons》。

希望我的星星可以燒久一點。國立臺灣大學戲劇系,1993  年生,天蠍座,台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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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敦智
圖片提供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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