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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木聖經》:當白人走進剛果叢林,腐爛與神聖的界線
毒木,使人身體腐爛。音近於剛果語「班加拉」,神聖且珍貴之物。傳教士以開化姿態歌頌:「耶穌是班加拉」時人民驚恐著——他說的耶穌究竟是腐爛或神聖象徵?
這樣的疑問構成了整本書追尋的問題,我們渴望的:進步的文化、優越的階級、優勢的性別,以神之名的愛,將會帶我們到哪裡去?
1960 年剛果獨立後爆發一連串民族主義運動,因剛果資源介入的美國扶持傀儡總統上台。腥風血雨之前,一位傳教士攜家帶眷地前往「開闢思想」:他前往「救贖」,荒蠻的剛果大地有「無知」且需要「學習」上帝的愛的人。
「我們比利時人在橡膠種植園裡把他們當奴隸,割斷他們的手。現在,你們美國人又在礦井裡讓他們當奴隸,直到他們把自己的手割斷。而你,朋友,還一門心思地做著這份工作,想讓他們說阿門。」
《毒木聖經》磅礴寫下剛果的文化與政治變遷,刻意使同時具備父親、天父代言人、與白人身份傳教士拿單・普拉斯消音,細膩以家庭裡五個女子的口述發出各具姿態的陰性聲音,多軌與「種族與性別的世界中心」進行辯駁——嗆聲、諷刺、怨嘆,把敘述歷史的角度交給女性彷彿一起去盜墓,在挖掘中發現被掩蓋的真相,於是閱讀成了真正的送葬,企圖送走一個「男人的、白人的」歷史。
全篇以聖經為骨架、段落不斷辯證:文明與自然、男人與女人、長者與嬰孩、西方與非洲,其中相對的恐懼來自何處?這是一位母親與四個女孩的成長紀錄,女性脫離了「父」,脫離普拉斯的族裔,她們如何或歪斜或正直地長出力量?
「就讓男人去寫那些故事吧,我寫不了,我只知道我們生活在其上的中間地帶。羅馬城燒毀的時候,我們在吹口哨,或者在擦地板,視情況而定。」
這本書記錄下五個女子在異地文化的生存遊戲,文化介入者不適者淘汰。來自「文明」的人懼怕自然——當木薯成為主食,他們必須敬畏一顆雞蛋的降生;水與火意味著孩子每日得賭上生命走險惡的叢林路、在動物虎視眈眈的眼神下取走自然資源。值得品味之處還有對不同角色的臨摹。從幼兒到母親的語氣轉變、兩個雙胞胎亦正亦邪的鏡像觀看、刻意的拼寫錯誤都表現了作者在每個人物性格下足功夫,使我們相信那是一個個真實的人、經歷過最混濁的痛苦。走進基蘭加,鍋碗瓢盆並不比槍林彈雨來得簡單。
終於,我們能讀到一本非征服者的歷史。許多人已經從性別、權力、國族角度解析了這本書在文化上的重要性,但在這其中最令我深刻的卻並非自然與文明、強權與弱勢的抗爭,而是其中一場最長的戰役——艾達自己的抗爭。
四姐妹中,艾達是個天才,性格最陰暗的雙胞胎之一,她有一個嬌滴滴的大姐、身體健全的雙胞胎、受寵的小妹。身體的殘疾拖曳著她童年的心靈,性格裡自卑自棄,隨時都在心裡惡毒地吐槽這個家庭。作為一個參透聖經但不被馴化的孩子,她以在黑暗中培養出來的敏銳雙眼洞察了這個社會的殘疾,在自己身體的後殖民時代保有追尋。
「身體健康者的傲慢令人錯愕。沒錯,也許我們都希望能快速地到處走動,能用雙手拿著東西,但那只是因為我們不得不趕上你們其他人,不然就得抄經文。我們倒是寧願就像我們自已那樣,一切也能安好。」
艾達的處境也可以拿來影射剛果與任何強權國家的關係。她的身體也許不像美國擁有超便利的交通與商店吸引人居住,但剛果土地上的動物橫行與奇花異卉何嘗不美?非常喜歡艾蜜莉狄金森的艾達以拿手的迴文說:「LIVE EVIL!」毒木可以是聖經,聖經也可以是毒木。活著是惡,但永遠充滿生機。她曾經放棄了上帝,剛果讓她相信死亡以後,重新撿回生命的碎片。
她們在剛果土地上經歷的災難是集體人類的災難,剛果土地上原真荒蠻的文化亦是集體人類的禮物。沈痛的強權欺侮邊緣國家的歷史、與父系在女性精神上的殖民,最終被作者放一把火炬燒了。但傷口並不能塵歸塵、土歸土,我們必須藉由《毒木聖經》這樣一本作品,謹記人類的無知。這是一本 1998 年就出版的書籍,我們現在讀也並不太晚,在持續地自傲犯錯以前。
美國的孩子,剛果的孩子,都是世界的孩子,這些女孩會長成女人,但部分的童真,還留在清晨粉紅色日出的剛果大陸上,野蠻生長。
「我們最後全都將自己的靈與肉以各種方式留在了非洲。我們每個人都將自己的心埋進了六英尺深的非洲塵土裡,我們都是這兒的共謀者。」
《毒木聖經》
作者:芭芭拉‧金索沃
譯者:張竝
出版社:果力文化
出版日期:2018. 03. 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