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雙面謎情》：缺席的女子最強悍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而往往最不可思議的戲，道出的是人生最荒謬的一面。

蘇菲是個在爵士酒吧駐唱的德國女子。這天，她接到父親神色慌張的電話，說他在泰唔士報看到一個遠在紐約的歌劇女伶的報導，那位歌手「跟你母親艾芙琳長得一模一樣！」兩人辯了起來，蘇菲說長得相像有什麼稀奇？「你看現在世界上有多少瑪丹娜和麥可傑克森？」但她父親反駁：「那是因為那些粉絲窮盡全力要變得像他們。而你媽媽，根本不可能是這個卡特蓮娜的偶像。」

於是半推半就，蘇菲應父親的要求去了一趟美國，又失禮又突兀地出現在卡特蓮娜面前，想追問出什麼。過程裡父親還不斷打越洋電話來，劈頭就問「你見到她了沒？」「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說上話？」「你一定要叫她來一趟德國，無論如何！」

這樣荒謬的機緣，就是德國電影《雙面謎情》（Misplaced world／Die abhandene Welt）的開場。它在敘事上，有著歐陸片浪漫迷濛的特質，人物不「典型」，情節發展也「不可理喻」，但這種種帶來了寫實感上升，原先不那麼讓人好奇，卻會一點一點被吊上胃口。隨著蘇菲不屈不撓，三番兩次堵人，甚至想辦法找到了卡特蓮娜的母親（根本是騷擾），失智症狀不輕的對方，看到蘇菲遞上了母親的相片，竟然驚喜地喊出「艾芙琳！」（而不是卡特蓮娜）——由此，真相真的不只是「巧合」，而整部片的後半場，就開始離奇地解謎。

《雙面謎情》是現年 74 歲，已縱橫德國影壇四十多年的多產導演瑪格麗特馮卓塔（Margarethe von Trotta）的新作。馮卓塔擅長拍女性，關注女權議題，電影裡常有強悍的女角經營著獨立的生活，或獨自面對問題。台灣觀眾也許記得前幾年的《漢娜鄂蘭：真理無懼》，以接近紀錄片的冷靜語調看這位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政治理論家之一，該片中飾演鄂蘭的女星芭芭拉蘇可娃（Barbara Sukowa），也在《雙面謎情》演出貴氣卻缺乏安全感的卡特蓮娜。此外，馮卓塔片中的女性常常成雙地出現，以心境和際遇的對比、相襯，談不一樣的困境和面對世界的眼光。

所以本片中，不難發現即使角色眾多，但都圍繞著三個女性核心，其他男生們不論年紀，要嘛是幼稚無用如孩子，要嘛還在母親的羽翼下，要嘛就是花瓶。蘇菲的父親脾氣怪異，動不動就情緒勒索和展現控制慾，蘇菲到了紐約後，認識了卡特蓮娜的經紀人，兩人譜出浪漫情，但對方就是個很歐洲的美貌男子而已。卡特蓮娜有個無所事事的老伴，賴在她的住處，連兩人的兒子都不把他當父親看，直呼他的名字——同樣地，蘇菲叫自己的父親也直呼「保羅」，編劇這小小的細節安排，透露出背後多少的過往爭執，不言可諭。

更不用說謎底揭曉之後，還牽扯到另一個老男人，看兩個老頭子打架拿花（而不是花盆）互砸，好笑之餘，不免要嘆息有多少的荒謬、孤苦的人生際遇，是源自這樣的意氣之爭，面子之爭，不願意面對和不甘心。

也由此，那位從頭到尾不在場的母親艾芙琳，是故事的第三個圓心。所有人繞著她轉，因為她生前的「謎情」而追索、疑惑、衝突，最後歸於平靜。不論女強人或平凡女性，或大膽追愛的女子，都在故事的沿途留下身影，這也是馮卓塔想呈現的又現代又多樣的女性樣貌吧。

看這片的過程裡，我一直覺得這樣的架構似曾相識。我最愛的電影之一《烈火焚身》（Incendies），是由一對兄妹在母親死後執行遺願，要他們找到他們自己的父親和（兩人根本不知道存在的）哥哥，越挖越深，他們才知道母親年輕時曾經歷多大的冒險和傷痛，也才明白曾有一段美好卻短命的愛情，因為命運的捉弄而後果崎嶇。我還想到另一部片，是日本票房冠軍《永遠的零》，同樣是在一個女子過世後，她的兒孫輩回頭去爬梳身世，意外重塑出一個英雄的身影，及這整個家族的秘密。這樣的懸疑既是電影架構，也是創作者想道出（或控訴）的主題核心所在。

然而，上述兩部片都有個特質，就是建立在大時代的特殊性上頭，《烈火焚身》的中東文化衝突、族群怨仇，《永遠的零》的戰爭背景，讓兩組人的命運都是自己難掌握，被際遇牽著走的。但《雙面謎情》的真相卻是人與人（精確地說是男人與男人）的愚蠢爭鬥，拖累了多個女子的命運，差點連一段身世之謎也跟著埋葬。於是這片的控訴就更明顯，也更讓人唏噓了。

最後，片中用「歌唱天份」巧妙串起了三個女子的血緣，也因此在看的同時，得以欣賞演員的唱功。其中飾演蘇菲的女主角卡嘉瑞曼（Katja Riemann）兩次在酒吧演唱羅德里格茲的〈Sandrevan Lullaby〉，讓我這個《尋找甜秘客》聽得爛熟的觀眾馬上豎起耳朵。一如羅德里格茲的其他作品，這首歌詞有他一貫的小人物生活的無奈，和對情感的徬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出片中的角色們——即使是看似強壯的女性——其實也只能在亂局中摸索，努力找出路。

到了故事最後，她們畢竟弄清楚命運開了什麼玩笑。由此，至少人生可以不再荒謬了。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