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ely, but Slowly|焱
每天回家時,都要經過那個大公園。 市中心的公園,樹木很禿,草地很淺。一個男人和一個懷孕的女人坐在長椅上,他們沒有說話,我以為他們是一對。那是我少數出錯的一次。我經過他們的時候,女人開始述說她如何遇見她的丈夫,我放慢腳步,男人看了一眼我左臉的疤,我看了一眼女人的肚子。
肚子裡那未知的靈魂,暫存的空間不過只是一個麵包的大小。我不明白細胞是如何生出靈魂,或是靈魂是如何進入細胞。從小我喜歡問媽媽這個問題,她會翻開書唸一段她特別做了記號的句子當作答案:「靈魂是一盞燈,等到一切都準備好了,它就會亮。」我背了下來,但一直想問,所謂準備好的一切,究竟是什麼呢。收垃圾的婆婆拖著裝滿瓶罐的垃圾袋從我前面經過,罐子碰撞地面的聲音打亂了無意義的困惑,那些瓶罐,許多至少都碰過某個人的嘴。
「妳坐了我的位置。」
我闔上我的書,抬起頭說:「這是很老套的搭訕方式。」
「相信我,我並不想跟妳說話。只是真心希望妳能還我這個位置。」
「前幾天有一個孕婦和你坐在這裡。」
「妳常常經過這裡,從沒有坐下來過,為什麼今天要坐下。」
「你非常沒有禮貌。」我不確定我的語氣是真的在責備。
「因為她是孕婦。」
「那如果我說我也懷孕了呢?」
「那我會讓你坐下,然後問妳臉上的疤是怎麼來的。」
我是故意坐在這裡的,而且坐了非常久,等待他出現。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是完全偶然發生的,所有看似偶然的部分也ㄧ定有原因。看我疤痕的人很多,但碰巧身邊有個孕婦的卻只有他。他看我疤痕的時候,我正盯著孕婦的肚子,那一瞬間,我好像被看穿什麼的而感到侮辱。回家後,我越想越不服氣,覺得羞辱,有種迫切需要扳回修正一些什麼的渴望。隔天我在公園晃了一天,沒見到他也沒見到那個孕婦。到第三天,他才出現。
我往椅子的一邊移動讓他在我身旁坐下。他不說話的時候,左眼球會慢慢滑向眼眶的一邊,好像在期待著什麼人從左方出現。我們安靜了許久,一起望向前方,只有三隻眼睛是看同一個方向。他談起上次的那個孕婦,試著開啟新的話題,他說自己曾有過一個孩子,他老婆懷孕的時候,就像那個孕婦一樣擔心。
「我的眼睛是在那場車禍受傷的。只有傷到眼睛。我常說服自己她們應該是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但怎麼也想不通,還有什麼是比我們每天散步的這個公園更好的地方。」他一說完,左眼好像又更往眼眶滑過去了一點。
「心靈誠實的人該學著不要過度同情對方。同情別人就是在尋找認同,與相似遭遇的自己,或遭遇裡面的某種接近的概念。」我說。
「妳誤會我了,我並不需要同情。就像妳應該也受夠別人對妳的同情了。我的女兒左臉有一小塊胎記,看到妳讓我想到她。每次我們來這公園散步時會經過熱狗攤,她吵著買然後邊走邊啃,番茄醬總是剛好沾在左臉的胎記上。她生日時吹蠟燭,小手掩著臉,偷偷從指縫間看著蛋糕上的蠟燭火光,花很久的時間許願。三個願望裡一定有一個願望,是希望臉上的胎記消失。她說話時什麼都要加一個「小」字,好像那樣世界才能與她平等同步。她喜歡叫自己小孩。」
「聽起來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
「她曾是我的夢想。」
「我也曾許願,希望我媽和我臉上的東西能一起消失。」
眼淚從我臉上滑下來,因為疤痕而改變軌跡。我不哭不笑,因為痛恨疤痕總介入我的表情。那道縫隙,那條淚痕,全在提醒我自己不過是一個倖存者,曾不值得被毫無條件保護著。
「我女兒的胎記,遠看起來就像一朵盛開的花。我看到妳的時候也有一樣的感覺。我相信有些人對痛苦很有天份,但也有一種人,可以透過呵護自己一點點的『小』東西,就可以得到幸福。」
我又看了一眼他傾斜的左眼球,感受到一股深層的笑意。我也笑了擠出疤痕上方很深的溝,輕輕拍了我的肚子,跟他道別。再過八個月,我將會擁有那樣的一個小東西,或許那時,無解的,都將能追尋到出口的光。
【Surely, but Slowly】
愛其實已埋在那裡,
請溫柔地向我靠近。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暫時無法安放的》。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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