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ely, but Slowly|骸
我的工作就是讓別人跟著我。像我這樣一個放眼望去幾乎不可能被注意到的女人,出了劇院,誰還會跟著我。我能看一下您的票根嗎?單號請由右邊門,雙號請由左邊門。需要幫您帶位嗎?您覺得我的工作很無聊嗎?不好意思,我們場館內禁止飲食。誰還會用「您」這個字?我們演出全長一百五十分鐘,中場休息十五分鐘。我喜歡這份工作,請您跟我來。
當然是因為喜歡看戲,一切才這麼開始。起初因為什麼都不懂,看戲很容易入迷。看寫實的舞台,我當自己在偷窺,恨不得坐上舞台的床角,演員赤著的腳差點踢到我,於是瞥我一眼,卻假裝看不見,台詞停頓不到一秒後得繼續說下去。我偷偷扯了垂掛的被單一角,演員又停頓一秒後,再繼續。有些空的舞台,演員獨自笑著哭著,我也好想站在他面前,遞一張衛生紙給他,或問,你,口渴嗎。那個「你」要拉得很長很長的,好像有懸念地在暗示著什麼。我似乎是個埋在劇本底下的隱藏版角色。我淹沒在觀眾席的人頭裡面。
戲難看的時候,我看人。觀眾沒演員好看,但真實最嚇人。難看的戲,往往能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無新意。人就沒有那麼好預測了,所以生命故事有時比戲劇還精彩(根本是廢話)。比如說,突然之間,我在自己的愛情裡從主角降格成一個大配角。
戲開場時,我習慣偷偷在嘴裡含一塊糖。平時我無法安分地等到糖在口中慢慢融化,總忍不住提前咬碎。演出時含著糖,劇院禁止飲食,正好鍛鍊我的耐性。所有性情都能被鍛鍊,磨去脆弱的嫩皮鮮肉,結疤長繭,自然而然,死皮無感,成就堅強。
那時我站在單號門口,看見他從對面的雙號門進入,自己對著票根找位子,一位領位員靠近他,指示方向,他抬起頭正好朝我的方向望過來。我看見他後方的女人,即使他們沒有靠得很近,但你就是能知道他們是一起來的。就像每次在路邊看見別人吵架,就算遠遠的看不清楚也聽不見,還是能一眼就辨認出兩個人正在吵架。我沒有閃躲,直直站在原地望向他,可惜他沒有看到我。在人群中,他總是無法立刻看到我。這難道不是一種基本能力,一眼就能看見愛的人?
嘴裡的糖果卡在我下排牙齒和臉頰的縫隙裡,直到我感到口內那塊黏膜上層沾黏了厚厚的糖,酸甜酸甜,唾液過度分泌,才用舌頭把糖果擠到嘴巴的另外一邊,繼續用舌頭來回舔著口裡那塊酸甜處。戲不知演了多久,觀眾的眼睛在黑暗中像閃閃星星。而那兩顆,不,四顆,過度明亮了。
「妳不是真的愛我,是自私,用自以爲的愛綁架我。」男演員說。
「綁架?!那,我勒索了你什麼?」女演員抽著菸,望向觀眾席。
「我的愛啊!」男演員生氣地甩下西裝外套。
我的鼻腔噴出一團氣,這代表某種笑。那個「愛」被男演員拉得很長很長,在四聲三聲一聲中來來回回,聽起來像更像「唉」或者「哀」。觀眾浮起參差不齊的笑聲,那口氣,是從他們的嘴巴裡噴出,不是鼻腔,也代表某種笑。跟我的不同。
「這些是我寫給妳的信、從世界各地寄給妳的明信片、還有為妳拍的照片。就是我的愛的證據。」男演員抱著一個紙箱,站在舞台中央。
「燒掉吧。全。部。然後我們得一起看著它們。」女演員說。
「我不忍心。我太懦弱了。」
「我們得一起參與製作過程和毀滅過程,」女演員起身走向男演員,「連灰燼都不能放過,眼看見吹散為止。有始有終,才能真正告別。」
我不自覺咬碎嘴裡含到只剩薄薄的糖片,發出喀拉聲響。我掏出口袋中的手機,傳了封訊息:一切都好嗎,九州環島環到哪了?放下手機後,我又偷偷塞進一顆糖,不自覺地望向觀眾席。那女人輕輕將頭靠向他的肩,他抬起兩人十指緊扣的手,在她的手背處落下一吻。我不知道我能描寫得多麼細緻,那些畫面投射在我視網膜上後全都變成特寫鏡頭。他掏出口袋裡發光的手機,女人鬆開了他的手,把重心移往另一邊托著腮。他收回手機時舞台上的女演員開始狂笑,乾乾淨淨吐出台詞:
「你,把我的真心當成了謊言,那何不讓眼前的謊言成真呢?」
只融化了一點的糖果被我硬生生吞了下去。
完整含完一顆糖果的時間是五分八秒。我何時能走到?
我拿起手機。
已讀,不回。
【Surely, but Slowly】
愛其實已埋在那裡,
請溫柔地向我靠近。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暫時無法安放的》。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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