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ely, but Slowly|浪
我在九州某座不知名的山上待了五天。早晚靜坐時,每天都有一隻非常巨大的蜂在我頭上盤旋。我能清楚聽見它的翅膀在空氣中震動的聲音,從右上方到我的左耳,畫過我緊閉的眼睛。第四天,它停在我的鼻子上,我不敢動,連呼吸都非常緩慢,深怕一觸動,它便會攻擊。我可以感覺到它正用觸角清理自己,調整翅膀的角度,我的額頭開始凝聚汗,一滴沿著我的眼頭順著鼻樑緩慢流下,我害怕驚動到它,汗卻凝聚得更多。突然有個念頭讓我想微微睜開眼,隨即,蜂便飛走了,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那一夜,我寫的明信片是這樣:
「一切都可以代表恐懼。指示恐懼本身並不真的存在,是腦子想像出來的念頭。蜂並未攻擊我,我已開始害怕。攻擊本身沒有發生,我卻用念頭將自己置身其境。恐懼是可以改變的。九州,Day25。 」
在九州的日子,我大多在勞動。花了很長的時間用手,用腳,不用腦。但當我不用腦的時候,身體會產生一種很深的被遺棄感,即使我知道在某種道義層面,我才是遺棄者。我試著不做抗拒,甚至學習如何平心靜氣展露所謂這羞恥的一面。我或許會得到更多負面的指責,但沒有關係。因為所有的故事,都會需要讀者的想像力介入才算完整。
那一夜,我寫的明信片是這樣:
「流浪的本質在掏空。我心中的小孩從沒有死去。我或許放縱它,或許溺愛他,所以我能看見山丘另一邊,無粉無藍的天空。什麼是長大,就是面對遺棄感,但不遺棄自己,讓情緒存在卻能不被影響。九州,Day38。」
我記得她曾跟我說過自己很喜歡的一部小說,女主角是一個其貌不揚研究苔蘚的學者,一生都與愛錯過。她一邊含著糖果,一邊轉述自己通宵讀完時如何淚流滿面。那是我對她心動的時刻,我一直都記得。在九州的柳川,每天下午赤著腳踏在青苔上時,我會想起這件事。我曾想過,等她學會把一顆糖果完整含完時,或許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
那一夜,我寫的明信片是這樣:
「不該一直重複著對愛情的看法。渴望被愛,渴望曖昧,渴望激情。一直重複,也無法試驗出正確。與其不斷釋放、掠奪,更該用『收』的方式去看待。從來就沒有正確無誤的東西。九州,Day52。」
在九州待了六十四天後,我回到台灣。我沒有告訴她我回來了,就像我離開時也沒有告訴她我走了。曖昧不明,或許是一種自欺欺人的保護,只是後路究竟是要留給誰的,我也不清楚。幾次去劇院看戲,遠遠看見她嘴裡依舊偷含著糖隨時準備咬碎,長褲似乎比之前鬆了一點。我沒有刻意躲著,卻也不在意她是不是能看見我。花了很多力氣,什麼也不做。
之後,我遇見了別人。沒有抵抗、猶豫、權衡。我們甚至一起去她在的劇院看了一齣戲。那戲不太好看,男主角把悲劇演成喜劇,女主角戲裡戲外都一臉無奈,觀眾想笑不敢笑。我卻始終記得那幾句粗糙的台詞——要共同參與愛的創作與毀滅的過程,彼此才能真正的告別。
那時我想的是,如果她看見我和另外一個女人依偎在觀眾席看這難看的戲,她會懷疑她看錯了(因為在她的認知裡我應該還在九州);或是她會明白,這一刻可以成為我們的毀滅過程(只要她想要的話)。戲散場後,我被勾著手東張西望,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被她看見。那一刻我突然想到,這七八年來,我們從來沒有一同哭過。如果我們能一同哭,會不會她就能完整含完一顆糖果?但我為什麼一定要她含完一顆糖果呢?為什麼我那麼痛恨聽見她用牙齒咬碎糖果的聲音?同行女友說,這戲好看。
最後再見到她,是半年後。什麼時候回來的?一陣子了。妳看起來瘦了一點,其他都沒改變。不改變是不可能的。也是,也是。一切都好嗎?好啊,好啊。我其實也在劇院看見你。是嗎?你有伴,我就沒有打擾你了。恩恩。恩恩。我是該相信妳吧?相信我什麼?相信妳有能力好好地往前走。喔喔,呵呵是啊,創造和摧毀都能一起經歷了,這種完整經歷也算是稀罕的。喔,我也記得這句台詞。可不是嗎?是啊是啊。
她說完再見,轉過身後又含了一顆糖進嘴裡。
完整含完一顆糖果的時間是五分八秒,又或許因人而異。
我不等了。
【Surely, but Slowly】
愛其實已埋在那裡,
請溫柔地向我靠近。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暫時無法安放的》。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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