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ely, but Slowly｜密

作者鄧九雲

日期24.08.2017

管理員拿出一包厚厚的包裹，要我簽名。笑笑說，台漫，台漫。那是台灣的韓文，少數我聽得懂的單詞。我點點頭說 Thank you。在這五年了，我還是不會說韓文的謝謝。聽過小時候我媽教我說話的錄音帶，她說，香蕉長長的。我說，香蕉長長的。她說，蘋果圓圓的。我沒說，她又說，蘋果，圓圓的。我說，嗯。然後就聽見我媽的笑聲。說不準的，從來就無法脫口而出。

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太晚了。我的女兒已經會滑我的手機找自己的照片。手機的動詞竟然是滑，那時誰想得到。我進了家門，一盤剛切好的香瓜在餐桌上，我一邊吃一邊打開包裹。裡面全是零散的紙娃娃衣服，有兩個穿著內衣的小女孩，一黃一紅。夾了一張字條：不知道韓國有沒有，我在台灣找了好久！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玩的，妳女兒一定會喜歡。我把紙條收進皮夾裡，隨意撿了兩件衣服分別給黃娃和紅娃穿上，疊好，放去女兒的小書桌上。

女兒最喜歡的紙衣服，是藍色的那件，玩到旁邊的紙卡楯都斷了，娃娃的衣服穿不好，總是歪七扭八。她給她們取了名字，黃娃叫茉莉，紅娃叫羅莎。說是她好朋友的名字，分別坐在她的左右。我已經能想像，當我把她帶離韓國時，得用這兩片紙娃娃安慰她。後來，我什麼也沒說就全家搬回台灣。她太常坐飛機，我也總飛來飛去，對她而言飛去別處不是離開不需告別，不過是一趟一趟的路程。只要心愛的東西都在身邊就好，爸爸、媽媽、口水被、紙娃娃。

我告訴她我和家人搬回台北，附上新的住家地址，裡面還放了一架小的直升機模型送給她兒子。這是我寄過去的第三架飛機模型。她說兒子總在天空找飛機，還數數，似乎累積到四百五十九架了。她從網路上印出各種飛機的圖片，剪下，給兒子當獎勵貼紙。她兒子的床頭牆上貼滿了飛機，床頭板上放著我送的三架模型。她兒子叫我飛機叔叔，我女兒叫她紙娃娃阿姨。

回到台灣，斷斷續續連絡上，這年頭不積極很難碰面。每次她都說，想見我女兒，女兒都像爸爸。我心裡也想著可以見見她兒子，兒子都像媽媽。但這話很難說，不知怎麼說。沈默的時候她就問了，難道你不想見我兒子嗎？他多崇拜飛機叔叔呢。孩子，或許是最強挖土機，輕輕鬆鬆剷除界線，該與不該的，全都從善意開始了。我苦笑。女兒問她媽媽，哪裡能買到更多娃娃的衣服。爸爸給的問爸爸吧。我太太總一線思考，說，這樣生活才通順。

我只好問她，哪裡還買得到更多紙娃娃的衣服？她說，是要和茉莉羅莎同個系列的，還是別的紙娃娃系列，多著呢。我又跑去問我女兒，妳想要給茉莉和羅莎穿新衣服，還是給她們多個新朋友呢？女兒一開始說，新朋友也可以。結果睡覺前又跑來說，還是給她們新衣服就好。隔天我傳訊告訴她，她說知道了，過幾天我們帶孩子見個面吧。那幾天，我跑去找了模型飛機，看到遙控飛機都差點心動，想想又不太合適。轉了好久，最後買下一小座黃蜂戰機，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機型，雙尾翼一眼就認出來。

我們約在一間親子餐廳碰面。我跟女兒說今天會有紙娃娃的新衣服，她吵著也要穿新衣服出門。她找了一件米色藍色相間的無袖洋裝，配上白色花邊的小短襪，手裡拿著穿好衣服的茉莉。我才發現，她把自己打扮得跟紙娃娃好像。我們提早了一點到，感覺女兒有點緊張，我先叫了一杯柳丁汁給她。喝了幾口，她就和兒子坐了下來，說，怎麼沒吃飯就先喝甜的呢？

她的兒子眼睛跟她像，圓圓透透的。她說，這就是飛機叔叔。我趕緊對女兒說，這就是紙娃娃阿姨。我女兒看著她突然害羞起來，一直往我懷裡鑽。她兒子瞪著眼睛看，小手抓著他媽媽。她從包裡拿了兩本紙娃娃，說，一本是茉莉和羅莎的新衣服，另一本是新朋友，裡面還有一個小男生喔。女兒問，妳怎麼知道茉莉和羅莎？她只是笑笑，翻開紙娃娃書，說，要不要阿姨幫妳一片片拿下來？女兒把手中的茉莉放在桌上，她說，哇！茉莉好皺，變老了啊！女兒咯咯笑了起來。她兒子沒什麼表情，問說能不能去旁邊玩。我想到我的黃蜂戰機，連紙袋一起遞給他。他看了媽媽一眼，確認可以收，才小心翼翼地接過去。她說，拆來看看啊，他兒子一打開就大叫，Hornet！我跟著笑開了。

那頓飯吃得愉快，孩子一下就熟了自己跑到兒童區玩。我們斷斷續續聊了一下近況，更多時候沒有說話，只是安靜望著孩子。孩子倆黏在一起玩，分不清楚她是看著自己兒子多一點，還是看我女兒多一些。以前她總說，自己只想生女兒，每天把她打扮地漂漂亮亮亮亮的。我也類似說過想生兒子的話，教他認飛機，陪他打球。那些想法是那麼平凡卻遙遠，那時我們也常這麼安靜坐著，想著對方能一起走到未來。

我們各自開車離開，小朋友們似乎有點依依不捨。在車上，女兒握著拳頭要我猜哪隻手有東西，我說右手，因為她永遠都藏在右手。她攤開右手，掌心躺著一架小的直升機模型，說，小哥哥送我的。我說，妳喜歡這個嗎？她說，好像吧。小手拿著飛機在我手臂上滑來滑去，我覺得養，忍著。她又說，我把老茉莉送給小哥哥了，但他說男生不玩紙娃娃，阿姨就說，沒關係，可以貼在牆上。爸爸，下次我們能去阿姨家看小哥哥的飛機牆嗎？我沒說話說持續開著車，再過一個路口，就要到家了。女兒玩著小飛機，沿著窗戶的玻璃，飛上飛下。

我說，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