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ely, but Slowly|過
我三十歲,爸爸是職業軍人,不常在家。他在家的時候我會很緊張,因為我媽會變得很怪,不管講什麼好像都帶著笑意,點頭的次數變得很頻繁。她說那聽起來像是日本人。我不知道日本媽媽是什麼樣子,但我想她說的應該很貼切。
她小學畢業的留念冊,第一個就給我寫。她說,寫下一些基本資料,例如身高體重血型星座喜歡的顏色愛吃的食物喜歡的人。她的冊子被我扣了一個星期,每天都問我寫好沒,我說快了。那一個禮拜,我拿著小鏡子練反寫字,鏡子得擺在左右兩邊,那時很多小朋友都喜歡玩這個,或是練習用左手寫字。我在「喜歡的人:」一筆一畫寫下她的名字,左右顛倒,然後在上面整齊塗上一層立可帶蓋住,在立可帶上寫下斗大的「無」。往後翻頁,確認後頁能清楚透出正正的她的名字。我把冊子還給她時,她翻都沒翻,開心接過去後立刻傳給下個同學。她開始給別人時間限制,兩天,一定要寫完喔。
後來她的留念冊傳給了很多人,我拿起翻開我寫的那頁,後面一面全被寫滿了,應該透出她名字的那塊,被貼了一張「珍重再見」的長條貼紙。她一把搶過去說,幹嘛偷看我的冊子,你的呢?快拿來給我寫啊。我沒有這種冊子,我想毫不留念地快點長大,期待變成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大人。
我一直記得她寫過的一篇作文,題目是:最快樂的一天。她最快樂的一天,就是七歲生日第一次吃到牛排。因為家裡賣豬肉,幾乎很少吃牛肉,或許七歲以前有吃過但她也不記得了,總之那塊牛排是關於牛肉最初的記憶。還有餐前的濃湯和餐包,她說自己喜歡麵包。在那之後,我每天早上就多買一個麵包帶給她。一開始搞不清楚她喜歡吃什麼,我就每天買不一樣的。後來我發現有些麵包,她吃著吃著會分給我,說,吃不下了。我猜那是她喜歡的口味,想分享給我,後來我有點不太確定,會不會她其實不喜歡所以吃不完。我搞不清楚了,想著等長大後帶她去吃牛排,再問清楚她到底喜歡什麼口味的麵包。
小學畢業後我搬家,我們失去聯絡,高中重新遇上,然後一起上了大學。大學對我們來說有一種無所適從的絕望感,我們從那時開始一起抽菸。後來她不抽了,我問為什麼,她說有一天突然不想抽了,就再也不抽了。我叼著菸準備點火,她把菸搶了過去往手裡的茶輕輕沾了一下。這樣抽,比較慢。她說。沾濕的菸草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什麼味道?她問。像下過雨後的路面重新被陽光烤乾。我說。雨水烤乾的味道。她聽得一臉滿足。我想起小時候麵包的事,問她記不記得,我把那些塑膠袋一個一個折好留了下來,搬家前送給她她就生氣了。她似乎忘了,我用力拍了一下手。她想起來了。突然拍手是我們的一種語言,故事有點長,我以後再說。很高興她想起來了。
當我前幾年試著戒菸的時候,我發現並沒有她說得那麼容易。不過,大概對她而言,就是什麼都很容易的,甚至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做到很多事。那天,我想起兒時許多關於長大的想法,原來我並沒有長成一個我不認識的大人,反而是那個孩子,也就是童年的我,是不清楚的,甚至從未被我自己瞭解過的,就這麼長大了。我提議她生日請她吃牛排,她本來答應,卻沒有赴約。我到她家接她,門鈴按了很久沒有回應。家裡燈是亮著的,我一直沒有離開。後來,我看到她走到窗邊,往天空望去。很細的月,那時才剛升起。我或許也成為了她一個很容易就放掉的什麼。
在她父親的告別式上,我才再見到她。她看起來不特別悲傷,只問我爸爸是否能安詳地走。我說可以的,因為他一生都很認真做著一件事。我們走了一段路,我問介不介意我抽菸。她說,一起抽就不介意。我們抽著同一根菸,大多時候是她在抽。她說,久久抽一次有點不習慣了。要不要浸點茶再抽?我問。她笑。
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妳。
你問。
妳最喜歡的麵包口味到底是什麼?
她看著我,很久沒有說話。抽了三口菸。
蔥麵包,肉鬆麵包。
原來不是熱狗麵包。
不是,我討厭熱狗麵包。
原來如此。
過了二十年,我終於搞清楚了。我看著她吐出的煙,想著何時要帶她去過那「最快樂的一天」。
【Surely, but Slowly】
愛其實已埋在那裡,
請溫柔地向我靠近。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暫時無法安放的》。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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