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選書|痛苦是你給我的本質:同志經典《歡樂之家》與《我和母親之間》
「我說我們家就像藝術家聚落,但描述成有輕度自閉症傾向的聚落會不會更精確呢?」
「除了自我,我們一無所有。」
寫回憶錄是為了什麼?如果一本回憶錄會傷害還活著的、親愛的人甚至是自己,還要不要寫?背負著這樣代價寫出來的東西,到底有什麼目的?
看《歡樂之家》(Fun Home)及《我和母親之間》(Are You My Mother?)時,不時想著這些。主要的原因是,作者艾莉森・貝克德爾看起來根本是在回憶裡受創深重的傷者,但她掀開傷口卻那麼不手軟。在《歡樂之家》裡,她離開保守的家鄉上大學,自我發覺同性傾向與愛慾,卻在寫信回家出櫃後不久收到父親的死訊,並得知父親生前其實根本也是個同志。書中她追溯童年的細節,一再放大過去因無知而忽略的線索,一再翻出父親欺騙、隱瞞的事實,如此翻舊帳卻讓人感受不到恨,或許是同理(其實我們都是同志)以及不理解(但你卻自殺了)太難區分。
定名為《歡樂之家》本身就是一件諷刺的事,那是艾莉森和弟弟們對於父親繼承的葬儀社的戲稱。貝克德爾家的孩子們自小學會在死亡中 have fun,面對父親的死時,相望居然也先冷笑了起來。艾莉森描寫一個情感疏離、充滿死亡意象的家,直言在其中不被滿足的情感需求,真真如副標所言,是一齣「家庭悲喜劇」。
《我和母親之間》一書則轉向被遺忘的母親。書裡比較有敘事性的篇章會透露,當年相遇時,年輕的女子已是舞台上的女主角,而害羞、內向的文學青年只是個跑龍套的。為什麼這場婚姻會讓這個曾經是舞台焦點的女主角,成為一個沈默的妻子?在女兒出了一本舉國皆知的書,宣告她伴侶其實是同志、甚至曾被控告勾引青少年之後,隱居已久的她要如何面對?這個難解的問題,艾莉森透過一本更厚、更重、更翻攪的書來嘗試回答自己。而書裡不那麼具有故事性的部分,則是艾莉森大量獨白與啟蒙經典的引述,有超乎我們對圖文書預期的龐大存在感。對於整個家庭悲喜劇的發生,她腦內常在檢討,用學理分析自己。
我們看到艾莉森同時也內疚,為了寫一本書讓媽媽如此難為,怎麼辦?有時我感覺,艾莉森在書中描述自己幼時強迫症傾向,根本暴露在「堅持要完成這兩本書」的行為裡,她一再用(母親賜予的)內建的高標準苛刻對待自己,質問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無法好好愛,一次次把當下的自己化成未來筆下的悲劇性角色。相較於大受歡迎甚至改編為舞台劇的《歡樂之家》,同樣也耗時七年完成的《我和母親之間》銷量沒那麼好,老實說也不那麼容易消化,但若是將《歡樂之家》視為艾莉森和母親的傷害之書,《我和母親之間》裡複雜的心理學用語、豐富的文學及戲劇指涉、多重的敘事角度,讓我們知道復原和理解本就是困難、漫長、繞道或多軌而行的路。
「在這遊戲中,有一種情感、一種交流、一種雙向的關注在其中發生⋯⋯她看得見我隱形的傷口,因為這些傷口也是屬於她的。」
翻看這兩本作品,犀利諷刺又充滿政治與社會運動聯想彷彿《永別書》,直面的勇敢與堅決的爬梳自我像《日常對話》。但圖像化的過程,看艾莉森一筆一劃偏執式地要完全重建父親當年,同樣以超乎尋常的耐心去裝潢的哥德式古宅(還有他忘情守護不讓人破壞的花園),或幾乎複製般地把父親藏起來的美男照片重繪一次,再次感覺她多麼陷入重述的漩渦。
重述的過程勢必避不開長久的凝視。在一次次覆蓋回憶與重建場景當中,艾莉森想做的事,或許正是透過長期投入重複的、無盡的、毫無保留的情感勞動,一再追尋一種可能:在理解家族的生命經驗與個體困難之後,我們是否能承認父母給予的痛苦本質,甚至是一起帶著傷口老去?這或許是《我和母親之間》存在的價值,發問「Are You My Mother」之後,艾莉森最終正是因為共同的傷口,肯認了這段關係,找到彼此獨特的,愛的語言。
《歡樂之家/我和母親之間》
作者:艾莉森・貝克德爾(Alison Bechdel)
譯者:葉佳怡, 劉文
出版社:臉譜
出版日期:2018.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