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極地追擊》:沈重的現實要慎重地說

每週影評|《極地追擊》:沈重的現實要慎重地說

作者張硯拓
日期02.10.2017

「每年,美國的每一個州都有官方統計的失蹤人口數,唯有印地安人保留區的失蹤婦女數據,從未被記錄下來。」

上面這句是電影最後的字卡,卻是整個創作的核心。其中的三個關鍵字:「印地安人」、「婦女」、「失蹤」,組成了一個關於種族、性別、犯罪與執法失靈的錯綜糾結,這裡頭層層都是階級,以及個人處境的惡性循環。這是赤裸裸的歧視。這也讓《極地追擊》(Wind River)變成不只是辦案的故事,不只是指陳人性之惡劣,還道出了當地獄成型,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多麼容易變成牛鬼蛇神。

由傑瑞米.雷納(Jeremy Renner)飾演的主角柯瑞,是個野生動物追蹤專家,他在雪地裡發現一具少女屍體,認出那是他熟識的鄰家女孩。由於案件發生在保留區,由伊莉莎白.歐森(Elizabeth Olsen)飾演的 FBI 探員被派來查案,隨著案情逐漸水落石出,當地生活資源的不足,青年願景的匱乏,乃至於法治系統/辦案人員/或在緊急時刻任何受害者可以求助的安全網的不彰,也浮上了檯面。

他們面對的困境是這樣的:在保留區裡,有地方自治的部落警察(Tribal Police),但是當罪案發生時,唯有當犯案者是部落成員,部落警察才有權逮人,否則就得靠聯邦執法官。而這不只造成權責的殘缺,讓很多罪案難以偵辦,在人數上,部落警力也嚴重不足,片中的情境是:整個像羅德島一樣大的保留區(三千多平方公里)只有六個部落警察。本片導演泰勒.薛利丹(Taylor Sheridan)在拍攝期間拜訪當地的部落首領,得到的駭人數據是:在總人數六千人的部落中,當時無從追查的少女失蹤案件,就有十二人。

在電影裡,男主角也在三年前失去了和前妻(印地安人)所生的、青春期的愛女。他的傷痕和某種補償心理,以抑鬱但是張力甚強、十分動人的方式籠罩全片,既是情節的樞紐,也為敘事和色澤定調。當真相逐漸浮現,證明這又是外來白人對部落女孩的侵害案,他的多重身份交疊,帶來層次。而女主角隻身被派來,缺乏援手的情況下只能向(非法治人員的)男主角求助,在他「獵人」的專業引導下,帶領觀眾辦案,同時瞭解議題。《極地追擊》既名為極地,從頭到尾雪茫茫的鏡頭是一趟絕美的饗宴,然而那滿足的是你我觀光客的目光,對居住在當地的人而言,這裡只有無止盡的寒冷、風雪、無聊還有寂寞。

而且毫無希望。片中的風河(Wind River)保留區位在懷厄明州,可以說是美國「大西部」的中心地帶,完全身處內陸,氣候條件極差,沒有交通樞紐價值,能走的人都走了,留下來的人不但少,而且沒有事做。這是個不被照顧的地方,或根本是被遺忘之處。在最惡劣的環境裡,人們只能彼此吞噬。

而這裡的敘事,則是透過女性探員的純真眼光(因為她很菜)去看「邊境」,當觀眾的代眼人去目睹那些不可思議的,理解那些不被注意的。這當然讓我想到《怒火邊界》(Sicario),那股在背景的懸疑和未知,不急著震撼你,卻悄悄撥弄你的不安的音頻,也相近;再說片中對於階級的關注,在看的過程讓我心想「這是白色雪地版的《赴湯蹈火》(Hell or High Water)吧?」——兩片關懷的都是平時在電影裡,相對少被關注的族群,《赴湯蹈火》是白人底層,《極地追擊》是印地安人及其中的婦女。為他們不平而發聲,也都帶著點悲壯的味道。

結果,出了戲院一查,才發現上述聯想根本不是我的原創,《極地追擊》的導演泰勒.薛利丹就是《怒火邊界》跟《赴湯蹈火》的編劇。這樣的社會樣貌和其中的人性,加上與角色之間的距離感,就是他的正字標記。在此藉由片頭的詩句,及片中三度傑瑞米.雷納的長對白演出(好演員的價值就在此!)相當的浪漫被注入了,再搭配尼克.凱弗與華倫.艾利斯(Nick Cave and Warren Ellis)這對樂團夥伴/配樂老搭檔的低頻,混雜部落風格的,偶有吟唱和甚至禱詞的聽覺,比起驚悚,更多了哀傷。必須一提的是:尼克.凱弗本身在 2015 年剛剛因為一起意外,失去了 15 歲的愛子,所以創作本片配樂時,想必放入了自身情感吧。

而作為一位導演,可以想見薛利丹喜愛的質感,是暗藏詩意的。雖然單就劇情而言,稍微可惜的是在片末的高潮交火之後,幾位前來支援的部落警察、和甚至前半頗有戲份的警長都殉職了,電影卻一路到收尾都隻字未提此事。作為一個深刻探討死亡帶來的哀傷、重量和無力感的故事,因為(也許是)情節的需求賜死配角,又沒有後續處理,可以說是這劇本的小小缺憾。

在一段訪談裡,導演提到風河保留區的犯罪率是全美平均值的五倍以上,區域內居民的平均壽命只有 49 歲,而失業率高於百分之八十。在這樣的環境裡,青少年自殺率是其他地方的兩倍。這一個個沈重的數據,不只讓人無語,也控訴制度噬人,故他以此為題,拍了這部片,且把這些數據視為是「真實事件」(true events),放在片頭。片中,傑瑞米.雷納對伊莉莎白.歐森說:在這裏如果不努力求生(survive),就等於是投降(surrender)了。而當電影為弱者發聲,即使不能直接改變他們的處境,那也是值得被傳播的,接近勇者的創作心意。

 

【張硯拓】
影評人,1982 年次,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粉絲頁十年,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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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海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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